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kabos [樓主]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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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耿照回过头去,不禁双目一亮:
  芊芊换上一袭齐胸襦裙,高高的裙边系在胸上,以遮掩她丰腴的腰臀曲线。
  那上襦是淡蓝薄纱,领、袖缀着宽边的深底碎蓝花;下裳是同色的深底蓝花裙,胸上先系一条蓝纱带子固定裙裳,再系一条月牙白的宽绸结带做为装饰,从上到下是三分浅蓝七分深蓝,不但看上去瘦了几分,下身的比例似也更加修长,平添遐想的空间。
  只是被齐胸襦裙一裹,除了脸蛋手掌,就只露出锁骨以下的小半片腴白奶脯,其余遮得密不透风,打扮得斯文规矩,不愧是“文舞钧天”邵咸尊的独生女,任谁来看都无法稍置一词。
  齐胸襦裙本是央土仕女之间时兴的装束,搭配罗袜绣鞋,更是美丽。但芊芊裙内另着白绸裈裤,脚上套了双软缎靴子,显是为了行动方便,有几分旅装的利落,益发显得娇俏可喜,青春洋溢。也难怪她在车内要将这些褪下,被车篷一闷,这身打扮的确很热。
  她被耿照瞧得浑身不自在,红着脸叹道:“好啦好啦,别再瞧啦。你今日瞧了忒多回,都不止“日行一善”了,有必要这般积德么?”料想她对外貌的自卑是经年累月所致,恐非三言两语能消解,耿照也不与她争辩,淡然笑道:“天快黑了,咱们出去罢。”
  两人相偕而出,这才惊觉整座籸盆岭悄无声息,适才的人声鼎沸直如梦中,半点也不真实。
  耿照警觉起来,风中却无一丝危机感应,桃香吹送,沁人心脾,无比宁定。数千流民随意席地或站或卧,出神似的静静聆听,连远方巡检营的弟兄也垂落枪尖,虽在罗烨的约束下列着队形,已无丝毫杀伐之气。
  村篱边上,只有一人昂然而站,身姿挺拔,披着的一袭连帽斗蓬本是白的,现已灰黄斑剥,风霜历历,却丝毫无损于背影的出尘。
  那人肩负行囊,手持木杖,杖头悬着一只破旧的油葫芦,颈间挂着一串木珠;打着绑腿、趿着蒲鞋,模样像是行脚商人,但普通的行脚商再怎么舌灿莲花,也不能教几千人同时席地坐下听他说话。
  耿、邵行出时,那人似乎刚说到一个段落,流民们鸦雀无声,或眺望天际、或低头沉思,无不露出心弦触动的神情。
  忽听一名粗豪汉子振臂嚷道:“你说佛这么好,大水冲倒俺的屋舍、卷走俺的老婆儿女时,佛在何处?俺们走了几千里路来到东海,慕容柔却要赶我们回去,回家乡那片沼地!光是回头走这几千里路,不知还要死多少人,佛又何在?”
  那人摇头道:“佛不在。”众人哗然。
  那粗鲁汉子一点也没有驳倒他的喜悦,霍然起身,大声道:“佛既不在,念佛做甚?你这不是骗人么?混蛋!”咆哮着挥舞拳头,若非旁人拉住,怕已冲上去痛揍那人。
  耿照暗提内力,待情况生变,便要上前搭救。那人站在竹篱外,身畔多是籸盆岭的村民,几个看不过去的悄悄劝他:“你走吧!这儿的每个人都是吃过苦的,日子已经够难过的了,你还来说这些做甚?”
  那人不为所动,指着莽汉子道:“佛虽不在,但你妻儿在。”
  莽汉一愣。“你说什么?你......你听见了什么?有谁说了俺婆娘的下落?”他在洪水中失了妻儿,仅以身免,连屋舍都被恶水冲去,点滴不留,遑论尸体。此时听他一说,不由得萌起一线希望。
  那人却道:“你妻儿一直在你身边,哪儿都没去。此刻依旧在,只是你看不见而已。”莽汉会过意来,眦目欲裂:“直娘贼!我肏你祖宗十八代!”挣脱旁人拦阻,冲上前来,一拳将那人打倒在地!
  耿照正欲出手,忽觉有些不对,那人已爬了起来,一抹嘴角,淡然道:
  “你乃央土道坤平郡人氏,父祖与人佃地,到你这代好不容易才有了私田。过廿五才娶亲,育有一子一女,你妻子十分温婉,纵使你偶尔酒醉,对她动手打骂,她也从不抱怨;侍奉公婆尤其尽心,你父亲卧病前常抱怨你不孝顺,还好娶有贤妻,老怀略宽......是也不是?”
  莽汉一愣,第二拳再也挥不下去。
  “你......你是何人?你怎么知道?”
  那人摇了摇头。
  “我不认识你。我说了,你的妻儿都在你身边。”低声凑近:
  “婉儿她娘要我转告你:你对她够好了,莫要再自责。嫁给你为妻,她一生都不后悔。”莽汉身子簌簌发抖,双膝一软,频频以额头撞地,嚎啕大哭道:“阿妤、阿妤!是俺对不你住!俺没用,你跟孩子,俺一个也没保住!阿妤!阿妤----!”哭得撕心裂肺,撞出一地殷红,他蛮力本就惊人,旁人怎么拉也拉不住。
  耿照蓦觉臂上一阵温湿,袖管被一只腴软小手抓住,回见芊芊眼眶泛红,忍泪低道:“他......他是真的爱他的妻子啊!人活于世,怎能如此痛悔?这又要怎生继续下去?”耿照取帕子递给她,不知该如何劝解,无言地握住她的小手。芊芊一边低头拭泪,另一只手却紧紧反握。两人携手并肩,俱都无话。
  那人跪在莽汉身前,低声道:“你别这样。”
  莽汉突然抬头,一把抓住他的手,叫道:“大师!是俺浑,有眼不识泰山!俺信了,俺信有佛了!你让阿妤,同俺说一说话,两句......不,再一句就好!俺这辈子给你做牛做马,给你做牛做马!”频频磕头,闻之无不凄恻。
  那人仍是摇头。
  “佛不在。”见莽汉犹挂一脸血泪、神色错愕,众人也都不解,遂起身道:“佛不在木雕偶像之内,不在庙宇厅堂之中,穷人也好、富人也罢,任花费银钱巨万,也不能唤佛现身一见,更遑论在大水冲来之际,普救性命身家。”
  人群中有人叫道:“既然如此,佛在哪里?咱们还信佛做甚?”
  那人道:“佛是花,佛是草,佛是日升月落,是山川是星海,本就无处不在。若要见佛,只能修习佛法。”又有人问:“见了佛又怎的?能如你一般,与死去的亲人说话么?”
  那人道:“修习佛法能得神通,能解脱轮回,死后往西天极乐......这些好处,诸位可能此生都不能修到,我不能欺骗各位。然而业力随身,所种的善因将得善果,恶因亦得恶果,不惟今生今世,甚至前世来生,以及诸位身边的亲人,都在这个轮回之中层层相因,直到诸位修成正果,脱出轮回为止。”低头对莽汉道:
  “你妻儿之死,以及你之独生,轮回之中早已注定,凡此种种皆因前由,乃至于后。你妻儿与你的因果并不会断在这里,你修佛法不只是修自己,也为她们而修。如此,你可愿意?”
  莽汉一抹眼泪,跪地而起。
  “愿意!但俺目不识丁、身无分文,却要怎生修法?”
  那人道:“修行法门有八万四千种,众生皆可成佛,鸟兽虫鱼不识字亦无钱,佛也未曾舍弃。我教你最简单的修行法门,只消心诚一念,口诵“南无阿弥陀佛”。你思念妻女之时念,心觉迷惘时也念;睡前诵念,醒时诵念,行走坐卧均可为之,如此即可成佛。”
  “就......就这么简单?”莽汉简直不敢相信。
  “就这么简单。”那人轻抚他头顶,淡然道:“毋须捐献金银修庙建佛,不用供养僧侣,不必考虑自身所做功德的多寡,只消对阿弥陀佛本愿怀有信心,诚心立誓发愿即可。”取下颈间木珠,在风中慢慢捻起,口诵“南无阿弥陀佛”,声音庄严,令人起敬。
  周围村人与流民深受感动,不觉随声附和。这个念佛法门对姿势、所在等全无规范,心念一动,便能朗朗上口,感染力极强;要不多时,全场数千人俱都念起了佛号来,嗡嗡响动的声音宛若吟唱,伴着夕阳西斜,气氛庄严肃穆,闻者无不动容。
  那人满布尘埃的破旧斗蓬在耿照看来,仿佛笼罩着一层圣光,淡淡的晕胧超脱凡俗,也不知是不是余晖映照所致。与李蔓狂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黑斗蓬截然不同,那人的连帽白斗蓬仿佛是光明的化身,自脏污的外表下迸出耀眼的光华,坦率淡然,抚慰了流民心中压抑多时的凄楚绝望。
  “这人......”芊芊喃喃说道:“是佛的化身么?我在东海道,从没见过这样的僧人。”
  流民们诚心念佛,将心中的思念、祈祷、希望与忧伤全寄托于简单庄严的佛号,随风远远送出,渐渐已毋须旁人引导。那人将木珠挂上颈间,拄杖转身,逆着光朝耿邵二人处行来,直到走入身前丈余,耿照才得看清他的面貌。
  那是一张俊美得令人摒息、比女子还要凄绝艳丽的面孔。
  他近日间见过的俊美男子可多了,聂雨色、韩雪色不说,就连惊震谷的平无碧、路野色等,也绝对说得是“美男子”,然而与眼前之人相比,简直是天地云泥之别。男子生得一双绝艳的细长凤目,鼻梁细而直挺,嘴唇很薄,抿着的线条却带着魅惑般的弧度,若非他低垂脸帘的神情充满慈悲怜悯,耳边还回荡着适才庄严的佛号宣诵,只能说这张脸孔美丽到近乎妖异的程度,令人本能地想要避开。
  芊芊一瞬间露出迷惘之色,握着他的软腴小手却不由一紧,喃喃道:“这人......生得好怪。像......像女人似的。”
  那人在他俩身前停步,低道:“外貌的美丑,只不过是皮相。就像女施主对自己的容貌体态甚是不喜,在旁人眼中,你却是美丽高贵,可爱可亲。执着皮相,岂非是庸人自扰?”
  芊芊与他是初见,两人在此之前,连一句话也没说过,那人却准确无误地说中她心底之事,不由心惊:“难道......他真的能听见有情无情众生的声音?然而世上,哪有这种荒诞无稽的事?”
  那人转头对耿照道:“典卫大人,今日幸而有你。要是换得他人统兵,只怕此刻籸盆岭下,已是血流成河,绝难善了。慕容将军近日所为最明智者,便是起用了耿典卫。”
  耿照见识过慕容柔的读心异术,此人所展现的能耐,还未盖过初见慕容柔时,尚不足已撼动少年典卫。他直视对方那双美丽无瑕的眼睛,微将芊芊遮护在身后,沉声道:
  “敢问阁下高姓大名?适才对流民所说,我很佩服,改日还想与阁下请教。”
  那人笑而不答,只说:“我要走啦。烦请典卫大人转告将军,这三川地界上的流窜灾民,请放他们一条生路,莫要一意驱赶,我担保他们在三乘论法大会之前决计不会惹事。请将军好生准备,两日之后,论法大会将在莲觉寺召开。请。”说着拄杖迈步,径往丘后桃林行去。
  耿照听得一头雾水,虽隐约猜得此人的身分,却觉匪夷所思,岂肯失之交臂?急道:“大师请留步!若无宝号,实难与将军交代!大师......”
  忽听一声朗笑,一人自坡岭下信步拾级,怡然道:“无知少年!殊不知如此举重若轻、老妪亦解的佛法造诣,更胜大报国寺的学问僧么?遍数东洲,也只一名琉璃佛子!”
  芊芊喜动颜色,唤道:“......爹!”
  无论东海武林,乃至天下五道,“文舞钧天”邵咸尊都是令人无法忽视的名号。若问当今江湖之人,谁可代表东海正道七大门派,不管是列七人榜、五人榜,甚且是三人榜,邵咸尊都不可能被遗漏。
  众所周知:萧老台丞年事已高,雷总舵主失踪既久,杜掌门又闭关不出;鹤着衣虽为百观共主,但天门自来是一盘散沙,徒众良莠不齐,几位副掌教各怀异心,自家人都未必肯买他的帐,况乎外人?只有邵咸尊善泽广被,声望日隆,他若有心争取,距离“东海正道第一人”的位置,也不过是三两步之遥。
  耿照是闻名已久,今日识得芊芊,更对教养出这般女儿的人满怀好奇,只见这位邵家主看似四十许人,身材颀长、十分清瘦,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;生得面如冠玉,凤目隆准,两道剑眉斜飞入鬓,五绺长须迎风轻拂,甚是潇洒飘逸。
  邵咸尊名动天下,身家巨万,装束却与一般读书人没什么差别,头戴儒巾,冠后曳着两条长长的飘带,一身洗旧的青袍布鞋,外披一件半袖长褙子;腰悬长剑,连文人间风行赏玩的折扇也没拿一柄,左肩后背了只蓝布包袱,敢情还是自带行囊,连仆从都不用。
  若说那被称为“琉璃佛子”的兜帽僧人是妖异之美,容貌浑不似人间之物,那么邵咸尊便是血肉凡躯,相貌倒十分符合常情的清癯秀雅,可以想见年轻之时,定然倾倒过无数名门淑女。
  耿照心想:“难怪芊芊对外貌如此介意。无论脸形或体态,她与父亲半点也不相像。”
  邵咸尊缓步而来,并未施展轻功,想来是对“琉璃佛子”心怀敬意,未敢贸然唐突。那人揭开兜帽,露出一颗浑圆秀致的光头,顶上戒疤宛然,果是一名出家众。他对耿照合什顶礼,以邵咸尊也能听见的声音道:
  “此番东来,朝野之间耳语不断,为防多生事端,除了镇东将军之外,我不与任何官衙或武林门派接触。适才诸语,烦请典卫大人为我带到。贫僧告辞了。”不顾邵之既来,自顾自的往林间走去,片刻便不见踪影。
  耿照见他步履稳健轻盈,却说不准有无武功。佛子片言抚慰千人之能,早已超越武功的范畴,就算一点武功也不会,也丝毫不影响他的胸襟与智慧。
  他那番话是明白告诉邵咸尊:为免镇东将军生疑,也不让青锋照惹上麻烦,除了直属将军的耿照,以及流离失所的央土难民之外,他不与任何人接触,以杜绝谣言。由此观之:耿照先前的推断与事实相去不远,琉璃佛子的迟来虽造成人心之惶惶,为将军增加不少麻烦,但他本人似乎并未特别针对慕容柔,所关切者仅止流民而已。
  邵咸尊上得小丘,拈须喟然道:“不愧是央土名僧,念兹在兹,全是百姓。若是执意结交,显得我小气啦。”凤目一睨,语气转冷:
  “芊芊,我不是让你待在越浦,别在外头乱跑么?连爹的话也不听了?”
  芊芊身子一颤,掌中冷汗湿滑,小声道:“不是。我只是替东郭师兄购买粮食棉衣,见情况紧急,才让阿吼赶过来,不是不听爹的话。原本是想......衣粮送到便回去的。”
  邵咸尊“嗯”的一声,晶亮的眸光往下一扫,芊芊才想起还握着耿照的手,赶紧松开,红着脸低头轻扭衣角,不敢与父亲的目光相触。耿照硬着头皮,抱拳道:“在下流影城耿照,见过邵家主。”
  邵咸尊拱手还礼,淡然道:“耿典卫鼎鼎大名,在下亦有耳闻。据说典卫大人夜闯赤炼堂、火烧连环坞,连败“陷网鲸鲵”等三位太保,震动三川。如此英雄,想必独孤城主也欣慰得紧了。”
 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,耿照却听得惊心动魄,苦笑道:“不敢瞒家主,风火连环坞真不是在下烧的。”
  邵咸尊上下打量了他几眼,忽然一笑。
  “老实说,我要是再年轻个二十岁,风火连环坞还轮不到你来烧。你下令“勿伤百姓”之事,我已听说了,我这里没有给赤炼堂或镇东将军府的东西,若是七大派的盟友,倒有粗茶淡饭款待。
  “青锋照的规矩是日落而食,酉时开饭,逾时不候。芊芊,我们走。”说着转身迈步,单手负后,连头也未回,慢慢走下坡去。芊芊似有些惊奇,幼嫩的玉指往唇上一比,做了个“心照不宣”的表请,红着脸低头而过,快步追上父亲。
  这一天真的非常漫长。
  籸盆岭上点起了油灯,驻扎在远处的巡检营也堆燃篝火,罗烨派一支小队将伤员送回驻地,却将伙头、杂役连同营账等露宿装备全拉了过来,两百四十名铁骑队就地扎营,排班监视着岭上的一举一动,直到青锋照依言派发衣粮、解散流民为止。
  耿照在帅营里就着火把写了封密函,转述琉璃佛子所言,并表示自己处理完籸盆岭之事,即刻入城面见将军,让绮鸳派人严密保护,务必送交慕容柔之手。罗烨分派完任务,掀帐而入,“啪!”一声并腿按刀,站得直挺挺的:
  “启禀典卫大人!弟兄们列队完毕,正等大人讲话。”
  耿照摇头道:“不必了。该干什么干什么去,这夜还很长。”罗烨对等在一旁的贺新点了点头,手抱头盔的壮年队副行了个军礼,颔首道:“那属下先去了,大人早些歇息。头儿,我走啦。”
  巡检营死了三名弟兄,除了被甩手镖打死的那位,还有两人是伤重不治,其中包括耿照救出的那名娃娃兵。东海军旅规定严格,部队死了人,直属长官是要写文书报告的,耿照非是建制内的人员,自是由罗烨来写。
  离酉时足足一刻有余,耿照把玩着那枚金镖,见罗烨伏在案上振笔疾书,开口问道:“你的拳脚功夫很俊啊!能不能告诉我师承?”见他搁笔欲起,挥手道:“坐下罢。只是闲聊而已。”
  罗烨面无表情重新提笔,忽道:“大人问的是军令,还是闲聊?”
  耿照不觉失笑。“是闲聊你便不肯说了罢?无妨,那也是闲聊。”
  罗烨振笔疾书,眼不离纸,片刻才自顾自道:“教我武功那人,在江湖上仇家满布,少壮时杀过很多人,有个外号叫“一生自猎”,不过我也是听说而已。我遇到他时,他已不杀人了,不过是头醉猫,很少醒着。后来,那姓邵的找到了他,把他给杀了。就这样。”
  耿照听得一凛。“这么说来,他与你师门有仇?”
  罗烨头也没抬。“不算什么师门。我那时是个小乞丐,与醉猫同住一间城隍庙,偷鸡摸狗两人分食,他教我些快偷快抢的法子,免得捱饿。江湖的事我懂一些,多杀人的,终究要被他人所杀,这也没什么。但那姓邵的手段很卑鄙。”
  “什么意思?”耿照不由得挑眉。
  “他找了醉猫的师弟把他骗出去,我猜是要拷问武功秘籍。老东西很硬气,吃足苦头也不肯说,末了才被杀了示众。”
  耿照恍然大悟。
  后来,罗烨为了替那人报仇,杀死那个师弟叛徒,不得已划破面颊逃到军队里来栖身......故事就这么兜拢起来了,与巡检营中传得真真假假的耳语。对罗烨来说,他的醉猫师傅早有身死收场的觉悟,人在江湖,终究如此;唯一的仇人便是那名出卖他的师弟,而非主持正义的邵咸尊。
  只是他“手段很卑鄙”。罗烨是这么说的。
  耿照将金镖小心收进腰带里,从胡床上站起来。虽然距赴约的时间剩不到一刻,但暖暖身也好。
  “罗头儿,你今日与东郭那场打得很帅啊,要是拳腿的劲力再松一点就更好啦。你有一百斤的气力,要是硬使了一百斤,打在敌人身上至多是一百斤;要是只用五十斤,打在敌人身上,有时候会变两百斤。”
  罗烨突然停笔,浓眉紧蹙,似是被触动了什么,两眼掠过一抹精光。
  果不其然。他的醉猫师傅离开得太早,或许是清醒的时间不多,没能为他打下足够的根基。耿照观察他与东郭交手时,发现罗烨的外功极其刚猛,力量惊人,那是他自己下的苦功,然而在内力巧劲的运用上却是门外汉,要不打倒东郭,应该更不花力气才是。
  “你要不......打我试试?”耿照一笑,摆出了“白拂手”的架势。
  罗烨双目放光,起身褪去身上的兜甲,活动活动筋骨,指节拗得喀喇作响。
  “大人这是军令,还是闲聊?”
  “是军令。”耿照收起笑容,冷冷说道:
  “你尽力支持一刻,至少要打中我一拳。”
  以大人的实力,这可真是个刁人的任务。
  罗烨不觉冷笑,蓦地跨步猱身双腿飞旋,鹰掠般扫向耿照的脖颈!


第百零四折 千夫所视,刃淬锋极
  这一蹴几乎命中耿照。
  耿照的碧火真气从没像此刻这般丰沛充盈、浑欲鼓出,影响之所及,先天灵觉益发敏锐,护体气劲更是强横到前所未有的境地,周身如覆重甲;偏偏野兽般的反应只强不弱,“薜荔鬼手”又是拳脚功夫里的绝学,再加上近日连续几战累积下来的宝贵经验,“尽力支持一刻,至少打中一拳”云云,并非徒逞口快,而是耿照审慎计算过双方的实力差距之后,所订定出来的实战目标--为了激发罗烨的潜能,此一目标应是略微高出他的实力。
  然而,罗烨一起脚便几乎扫中耿照的颈侧,不仅招式快绝,腿劲更是刚猛难当。卸下四十余斤的缀片甲衣,罗烨的速度较之白日并无显著差异,而是生出某种微妙的滞空之感--
  耿照及时以“白拂手”化开飞腿,顺势将他“投”了出去。罗烨的身子如陀螺般凌空打了几转,竟是不住旋升;下一瞬突然向下俯冲,仿佛背上生出一双看不见的翅膀,十指钩爪,抓向耿照脑门!
  (这是......“鹰”!)
  巡检营的娃娃脸队长化身猛禽,一轮连攻十数合,劲风扯得桌顶油灯格格震响,任凭耿照如何推转挪移,他始终“盘旋”于帐中穹顶,也非足不沾地或攀援椽桷,而是趋避如鹰翔隼掠,快而不绝。
  而他拳腿互易的攻击方式,亦十分刁钻难防。
  须知“拳脚”虽列一门,原理大相径庭,但凡精通徒手击技者,不是练拳便是练腿,必有一专,如薜荔鬼手对腿招的涉猎就不如手上功夫,至多是配合上盘的身法而已。罗烨却兼擅二门,举手投足任意转换,战圈忽长忽短,令防御的一方抓不准攻击范畴。
  动手已过盏茶工夫,耿照竟是挡的多、攻的少,原地频转,应付来自四面八方、包含上中下三路的诡异攻势。
  “......来得好!”棋逢对手,典卫大人抖擞精神,白拂手逆缠顺引,连绵不绝,每一着均留劲三分,凝而未发,渐渐织成一张无形气网,用的正是得自明栈雪的“洗丝手”心法。
  这一下融合佛门、七玄两大绝学,便是明栈雪、刁研空亲来,也只各识一半,以沛莫能御的碧火真气一体调和,居然丝丝入扣。
  罗烨左右扑击一阵,顿觉身法迟滞,千钧腿力扫出,尚未及体,已有三成力道反馈,如在深水中抬腿,蓦然省觉:“不好!”抽身欲退,耿照双臂一圈一拦,将他隔空扯落!
  罗烨着地一滚,连起身都觉沉重,仿佛周身缠满无形铁索,不觉骇然:“这是什么武功!”踏地振臂,犹如罟中之鹰,便要扯着罗网重回天际!
  耿照不慌不忙,双掌虚引,带着他的身子滴溜溜转动,苍鹰与丝网越缠越紧,早已无由脱出;冷不防罗烨指作鹰喙,尖利的指劲叼破气缚,猛然穿出,啄中耿照的瞬息间易钩为拳,正中胸膛!
  碧火神功的护体气劲发在意先,这拳仍是慢了分许,拳劲在胸前一滞,碰触衣衫的瞬间,所带旋劲、透劲俱被化去,只是两人相距太短,仍是扎扎实实击中。拳头掼胸,肌下浑厚的内息扩散,带开所剩不多的蛮劲,罗烨只觉仿佛打着整卷的棉被筒,见耿照登登退了几步,奋力挣起,喘息道:
  “一......一刻钟了么?”
  耿照调匀气息,笑道:“还不到。这一下叫什么名目?”
  罗烨喘过气来,又恢复一张白脸,冷道:“叫“毛血洒平芜”。鹰王便入罟网,尚有一搏的尊严,乃是险中求胜之招。”耿照竖起拇指赞道:“好!”想了一想,又道:“你师傅是用心栽培你的,我以为根基不足,方才一试,才知非是如此。只是你的内功太刚,单使拳或使腿足堪应付,若想任意转换收奇袭之效,需有刚柔并济的心诀。”
  罗烨沉默片刻。
  “我使的拳和腿是两人的功夫,不是一个人的。”
  耿照已猜到了七八分,点头道:
  “罗头儿,我对刚柔转换的法门有点粗浅心得,这都是无主的,也没有门派传承的问题。如若不弃你便先瞧瞧,有空我们再来切磋。”拈笔写了两百来字的大白话,俱是他自行悟出的白拂手心诀。
  耿照读书有限,勉强算得是“粗通文墨”而已,也无意写什么漂亮文章,但求达意。放落笔杆吹干墨迹,见罗烨写到一半的文书字迹齐整,赧然道:“我字不怎么好看,先凑合罢。”将纸张压在砚底。
  豆焰摇曳下,罗烨拈起纸头,不觉瞧得出神,连典卫大人离开都没发现。
  ◇  ◇  ◇
  籸盆岭上的气氛也很低迷。白天的流血冲突牺牲了十四名流民,多是见芊芊的运粮车队受阻、由坡上赶来相救,冲撞巡检营前队的封锁线所致。尸体以草席掩着在村口一字排开,耿照走进村庄时,没有一双注视着他的眼睛不带敌意的;佛子的诵佛涤心安慰了众人,却似乎无法消弭仇恨。若非忌惮那鬼神般的惊人武功,难保不会有人朝他丢掷石块。
  耿照面露不忍,而心中更多的是自责,想起自己代表着镇东将军,未敢失态,咬牙定了定神,大步走入村庄里。
  即使贵为青锋照的家主、几已是“东海正道第一人”的邵咸尊,在籸盆岭的晚餐也是在屋外搭起的丬座野篷下吃的。篷里仅一张陈旧的枣木四方桌、两条长板凳,邵咸尊与女儿并肩据着其中一条,对面空着的一条显然是留给客人的。
  “你迟到了。我们没等你。”邵咸尊自顾自吃着,筷子遥遥虚点。“典卫大人自便。”芊芊悄悄抬头冲他一笑,起身为他添饭,摆上一副干净的餐具,乖巧的模样格外讨人喜欢。
  桌上除了小半盆白米饭,只两碟山蔬、一碗水煮咸肉。经盐腌脱水、再曝晒或烟熏而成的肉脯,本就是行旅间常见的干粮,多半是撕着就水吃,或以麻油蒜苗爆炒,也是一道鲜美的佳肴。如这般添水蒸煮的烹调方式,耿照今日还是初见。
  “肉脯炒着香,但这儿连油都没有,柴火也都省着用,鲜少拿来燠爆热炒。”邵咸尊率先挟了一筷在自己碗里,权作是邀人品尝的善意。“我教他们用水蒸煮,多放点水,少放些肉,就蒸出来的汤汁能多吃几碗饭。这儿也没盐,肉汤还能给别的菜蔬调味。”
  耿照听得默然,也挟了一筷就口。
  腌肉的盐味连同肉鲜都给蒸出来,肉脯自身的干柴硬涩又未全褪,杂以泡了水的软烂口感,实在说不上美味。邵咸尊却不觉难以下咽,挟菜扒饭的动作始终没停过,自顾自道:
  “这道菜肴配白米饭不好吃。精米太甜太细,水蒸肉脯便显得粗口啦,配糙米或晒干的炒米挺合适,能吃出肉鲜。典卫大人兴许不知,若非小女押了这列粮车来,今晚我们吃不上白米。”
  芊芊见耿照面色凝重,饭菜也吃了那一筷,细细挟了肉脯山蔬在净碗中拌好,放在邵咸尊碗中,柔声道:“阿爹,多吃些菜。吃饱了有精神。”邵咸尊嗯的一声,直到将碗中白饭吃完,都没再开口。
  饭后芊芊收拾碗筷,给两人点了茶。邵咸尊取出一方雪白帕子轻按嘴角,抬头望着耿照。
  “典卫大人,这儿的人并不听我的。他们现下,已不信什么人了。这些人打入东海地界,便教官差、赤炼堂、臬台司衙层层剥削,好不容易虎口余生,末了镇东将军府一纸命令,赤炼堂拔旗走人,比赋税还重的“太平捐”算是白给了,一年来的辛苦白费不说,未来前途茫茫,才是最最令人痛心处。”
  将军也有将军的难处--
  耿照本想如是说,话到嘴边又吞回去,仍是保持沉默。
  经历过下午的混乱,他终于了解其中困难。官与民的立场何止不同?说到了底,根本是南辕北辙,即使极力小心,一弄不好便是十七条人命。
  赤炼堂横征暴敛,决计不会为流民着想,天知道数年来在东海道的荒野之中,已然添了多少曝烈白骨?这是人间惨事,其中斑斑血泪,无法以“将军的思量”轻易揭过。
  有邵咸尊这样的富人,愿意在央土、东海交界设“安乐邨”安置流民,已经是耿照所能想到最好的结果了。毕竟将军在这事上不但做出让步,更直接承担风险,不能再期望更多。芊芊的父亲对流民、甚至对东海来说非常重要,但耿照不相信他。
  他从腰带里取出金镖,放在桌上。
  “邵家主,这只金镖至少要为我队上死去的三名弟兄负责。”他定定望着邵咸尊的眼睛,一字一句地说,唯恐错过任何一丝微妙变化。“算上籸盆岭这厢,便不止这个数儿。若无这只镖,说不定能多五六个人平安活着。我队里没有用这种镖的人。家主知否,此间还有谁能使这样的暗器?”
  邵咸尊肩头动了动,似想去拿,耿照手按金镖,更不稍动,意思已经很明白了。邵咸尊清癯的俊脸上一阵青一阵白,面色极不好看。
  芊芊洗好了碗盘,正踩着轻快的步子哼着歌儿走进篷里,被两人之间凝重的气氛吓了一跳,没来得及开口,便听父亲寒声道:“唤你东郭师兄来。快!”芊芊娇躯微颤,快步离去,不多时便领了东郭御柳前来。
  东郭解下头冠、卷起袖子,儒袍被汗渍浸透,原来前头正在卸粮清点,一一将棉衣食米配给流民,才赶得及明早启行。他一见桌上金镖,脸色丕变,邵咸尊光瞧他的表情,便知是他的镖,面色益发严峻。
  东郭御柳“扑通”一声双膝跪地,俯首道:“弟......弟子有错,请师尊降责!”
  邵咸尊看也不看一眼,脸面依旧青得怕人。
  “你错在哪里?”
  “弟子......弟子于白日混战间,见土垒中有细刃寒光,以为是箭镞,唯恐官军放箭伤了百姓,才打出金镖,并未刻意照准,料想不致伤人,纯是威吓而已。其后爆发流血冲突,却是弟子始料未及。”
  邵咸尊冷哼。“这么说来,煽动百姓对抗官军,也有你一份?”
  东郭低头道:“弟子自来三川,所遇官军也好,赤炼堂帮众也罢,无不是欺善怕恶、驱民以死的匪类,实不知有典卫大人这般磊落英豪。依过往经验,弟子以为只消团结民众,固守此间,官军不过是想趁机劫掠而已,见流民难欺自会退去,非是有意与朝廷对抗。”
  邵咸尊不为所动,凤目微闭,咬牙道:“三条人命啊,痴儿。任你说得再入情入理,却要如何抵还三条性命?”东郭不敢应答,伏首叩地。
  片刻邵咸尊睁开眼睛,沉声道:“你最大的错误,便是私铸了这只镖。为师教你的武功剑法,难道还不够你用么?如非身怀宵小之器,何至行此宵小之举,甚且铸下大错!你身上还有多少物什,都交出来罢。”东郭不敢违拗,从怀里掏出四枚金镖,双手呈交师尊。
  耿照知道铸炼房的规矩。
  铁料昂贵取得不易,控管十分严格,库房领料时有专人秤量记录,不问铸造的结果,成品废料均须过秤,于簿册上注记核销。邵家二爷邵香蒲乃东海有名的铁算盘,青锋照的铁料一向由他负责,可见其严密。
  东郭御柳这五枚金镖,是平日由铸剑铁胎中一点一点撙节而来,连邵咸尊也没见过。
  他掂了掂掌心,见五镖份量相若,形状更是浑如一致,紧绷的面色略见和缓,叹道:“不知不觉,你也有这般手艺了。奈何心思不正,奈何啊!”说着五指紧握,将金镖捏作一处,五枚精钢打造的利刃便似水做的一般,眨眼间化成畸零纸团。
  “本门弟子东郭御柳听了!”邵咸尊神情一冷,厉声道:“你立心不正,致使三条人命无辜牺牲,我罚你终生不得执锤持剑,闭门思过十年,不许踏出花石津一步!如此,你可心服?”
  东郭御柳脸色大变,浑身颤抖,连一旁始终未曾插口的芊芊亦俏脸煞白,急道:“爹爹!”只喊了一声,欲言又止,不敢再说。
  邵家庭训严格,尊长说话,晚辈只能恭敬聆听,最忌插口;况且执行门规戒律,掌门说话的份量更是大过了天,狡辩只会加重责罚。东郭面如死灰,垂首道:“弟子无话可说。谢掌门人不杀之恩。”
  邵咸尊转头道:“典卫大人,姑念劣徒随我长年奔波,此间亦还有用得他处,在下先取他一条左臂,待返回花石津闭门思过,再废去武功,以示惩戒。典卫大人若然信不过青锋照、信不过在下,届时不妨走一趟花石津,亲眼见证。”袍袖一拂,东郭御柳闷哼瘫倒,面露痛苦之色,左边身子微微抽搐。
  耿照想起邵咸尊的成名绝技,脱口道:“这是......“归理截气手”!”握住东郭左腕一运气,果然整条手臂经脉尽塞,再无法导行真气,于练武之人形同残废。
  这路手法乃邵咸尊自创,依“气凝聚处,理在其中”的原理逆转行功,于一拂间截断气脉,与“道器离合剑”并称邵咸尊两大创制,近二十年来名动天下,甚且盖过了青锋照原本的武学。“文舞钧天”因此得享宗师大名,卓然立于东海七大派顶峰。
  耿照初听“闭门思过十年”,并不觉如何严重,殊不知在青锋照的戒律规条内,“不得执锤持剑”即是废去武功的意思,仅次于处死的“不赦”之罪,乃一等一的重责。
  东郭御柳浑身颤抖,想推开他也没力气,勉强仆跌在地,叩首道:
  “多谢......多谢师尊,弟......弟子恭领责罚。”
  邵咸尊叹了口气,转头对耿照道:“典卫大人,没别的事情,我先带他下去服药了。“归理截气手”毕竟过于霸道,是我年轻时的鲁莽灭裂之作,若未妥善调理,恐于寿元有碍。芊芊,你与典卫大人坐会儿,戌时送客,不可过亥。”也不多看耿照一眼,搀着东郭胁腋低道:
  “走罢。当是教训,下次无论如何不能这样了。”
  东郭冷汗直流,面有愧色:“弟子......知错了。”随师父踉跄而去。行进间回头一瞥,见小师妹满面关怀,不觉露出一丝惨淡笑容;望向耿照的眼神则十分复杂,怨愤有之,懊悔不甘亦有之。
  芊芊见耿照沉默不语,以为他为东郭断臂一事过意不去,温言抚慰:“我爹无论律人律己,都是一般的严,东郭师兄既做错了事,本就该受罚的,这也不是因为你。唉,我难得见爹这般生气,但他肯为师兄施药调理,心里该是原谅了他。”
  耿照回过神来,若无其事道:“这“归理截气手”造成的伤害,难道真的无法治疗痊愈,尽复如初?”
  芊芊摇头道:“爹爹说指剑奇宫有无解之招,咱们青锋照也有。他年轻时心高气傲,颇有与“不堪闻剑”一较高下的雄心,才苦心创制出这路手法,教师兄们等闲不许用,以免铸下大错,无可挽回。”耿照心想:
  “芊芊天真纯良,必不欺我。除非邵咸尊连女儿都骗,否则没有与徒弟合演一出戏来虚应故事的道理。”
  他适才试探东郭的左臂,连绵密的碧火真气也渡不进一丝半点,的是中了“归理截气手”无疑。况且邵咸尊创制这套武功时,无法预知十数年后将以之欺人,故意制造“此招无解”的烟幕。将军曾谆谆告诫他,不得妄作猜臆,以免影响判断,反致目盲。
  “你是不是觉得,邵家主的惩罚重了些?”耿照为转移思路,随口问她。
  芊芊先是摇摇头,片刻才道:“我爹为人处事很公平的,他既如此裁断,定然有他的道理。要我说,至多是打打板子罢?也不是偏袒我师兄,纵使教他抵命,那些枉死的人也活不转来啦!不如留着有用之身,为活着的人多多造福,岂不甚好?”说着叹了口气,起身笑道:
  “说到造福,我要去忙啦。这些粮食棉衣若不连夜发完,明儿肯定走不了,典卫大人可要跳脚啦。”
  耿照笑道:“其实典卫大人脾气也不是那么坏,不常跳脚的。”
  芊芊噗哧一声,掩口道:“是么?我瞧他挺急躁,冲到车里拿人,还不给人家穿衣裳。”红着脸咯咯轻笑,似有些害羞,又觉得那画面实在有趣。
  耿照忍不住促狭:“我那儿是下了封口令,不怕有人瞎说。你同你东郭师兄提了么?他要卖了你怎办?”
  “不会。东郭师兄一向疼我,我说了不想嫁人,请他别跟爹爹说。师兄肯定帮我的。”轻叹一声,茫然摇头。“我真是不懂你们男人。他能造这样好的剑,技艺在诸位师兄里也是有数的,干嘛去私铸那种伤人的暗器?本门之中也没有使暗青子的武功啊。”
  耿照本想说“兵如其人”,兵器恰反映了铸造者的心思,但芊芊与她师兄感情甚笃,只怕听得刺耳,笑道:“也不一定。我以前在铸炼房时,也常打些无关紧要的物事,有时是想试试自己的工夫,有时只是为了好玩。”
  芊芊一拍小脑袋瓜子,吐舌道:“我都忘啦,你是白日流影城出身的,自也会打铁。”耿照抚臂笑道:“我本来就是铁匠,工夫可不含糊。改天有空给你打个小玩意儿。你喜欢刀还是剑?箭镞或马蹬也行的。”
  “我要马蹬做甚?不如打个马嚼子,送给典卫大人衔着。”乌亮的圆瞳滴溜溜一转,抿嘴道:“这样。我要一面小镜子,一照我的脸蛋,便能瞧见不胖的模样。我梦想这一天都快十年啦。”
  她越是爱开自己的玩笑,耿照越觉心疼:分明是个美丽善解人意的好姑娘,怎不多爱自己一些?料想迂腐的安慰她也听烦了,索性一拍胸脯:“客倌这件托付,委实太有眼光。小店除了马蹬马嚼子以外,就属小镜子最出名啦,谁来都要买一件,送礼自用两相宜啊。”
  芊芊笑得直打跌,频频拭泪:“哎呀惨了,你在流影城肯定不是待铸炼房的,我瞧着像掌柜。”两人躲在一旁弯腰捧腹笑够了,才敢往人群聚集处走去。
  邵咸尊既说了“戌时送客”,耿照也不敢久待。
  离去时,芊芊正在前头忙着,虽贵为家主明珠,她却拿丝带缚紧了袖口,亲持量米用的斗斛、一勺一勺舀入布袋,秤与流民;只有往棉布口袋里添米的,没见她从里头舀出来过。领了口袋的难民无不欢天喜地,满布脏污阴霾的面上终于绽露初阳,人人笑得开怀。
  芊芊不嫌他们污秽难闻,流民们分得出是真心相待或虚情假意,没有人不喜欢她的。
  只是她的体质极是易汗,被篝火与人群一闷,额颈间沁出汗来,连噘起的唇上都布满细密的汗珠,雪白酥盈的胸脯上晶亮一片,肩臂处敷乳般的肌色贴着水渍透出薄衫,湿濡的发丝黏着面颊口唇,宛若出水芙蓉。
  邵芊芊生得细致腴润,模样算是标致的了,但远不是耿照见过最美丽的女子--尽管号称“虚岁十五”的芊芊发育得异常早熟,身子已是不折不扣的女人,那双傲人的圆硕乳瓜即为铁证,但脸蛋怎么看都还是小女孩,只比“女童”略好些,与她丰熟的胴体形成极大的反差。
  耿照却觉为流民发放米粮的少女极为耀眼,美丽得令人摒息。
  虽然容貌体态全无相似处,芊芊总让他想起家乡的姊姊耿萦,她们都有着一副体贴善良的好心肠,总是将身边所有人照顾得无微不至,如沐春风。要是姊姊在这里,也一定喜欢芊芊吧?他心里想。
  回到营账里,罗烨兀自盯着那张纸头,姿势与他离去之时一模一样,耿照不觉失笑:“罗头儿,你该不会一坐两个时辰吧?”罗烨回过神来,起身行礼,神情似有一丝迷惘:“大人......怎地这么快就回来了?”突然省觉,约莫也觉荒谬,绷紧青瘦的腮帮子生生咬住一抹笑意,以免失态,紧皱的两道粗浓刀眉略见纾解,神情倒是友善许多。
  耿照笑道:“别看我的大头文章啦。我没念过几天书,合着是误人子弟。”拉着他连说带比划,将白拂手卸劲推移、刚柔转折的心得与他分享,罗烨恍然而觉,大有茅塞顿开之感。
  两人边说--其实都是耿照说罗烨听--边打,起先还斯斯文文作势比划,末了发劲点落,真的动起手来。
  最后一场,帐里的胡床、矮桌、火盆盔架通通被罗烨扫倒,自己却被打出帐外,撞倒巡戍卫兵。贺新抱着头盔从邻帐钻出,大声道:“头儿!这是......典卫大人?”附近几名老兵跟着按刀而起,却见典卫大人随后走出,拍拍手掌灰尘,颊上有一小块乌青拳印,罗头儿更是被揍得鼻青脸肿的,不由发愣。
  “没事、没事!”耿照用手背摁了摁颧上的破皮,怡然笑道:
  “我正同你们罗头儿聊天哩。诸位休息,诸位休息,都别醒着。”
  罗烨低头啐了口血唾,扔去手里沾着血迹的头盔,目恶如饥鹰。谁都看得出典卫大人脸上那块印子是哪里来的,想起白日里与东郭的那场蹄间恶斗,果然罗头儿有随手抄起兜鍪打人的习惯。
  “再来!”他连说话间连鼻端都不住呼出血沫子,痰声浊哑,仿佛肺里开了洞。
  “......明日再来。”耿照动了动牙床,确定没有脱臼。罗烨发起狂来狠揍了他几拳,碧火真气尽卸致命的内家拳劲,却不能教几百斤蛮力凭空消失,自莲觉寺遭遇聂冥途后,他很久没让人揍成这样了。
  “你现在该做的,是呼吸吐纳,调匀真气。明儿胜算大些。”
  “......好!”罗烨吐去满口残红,狠狠点头,拾起头盔踉跄入账。耿照快步追了进去,口里叨絮着“我有一部调息功法很厉害的,不如我教你”之类。章成看得下巴都快掉地上了,片刻才转头对贺新道:“副头儿,你不......进去劝劝?万一再要打起来,俺瞧要出人命的。”
  “你嫌命长,我还想多活几年哩。”
  贺新“哼”的一声抱盔转身,连理都不想理他。
  后来这事传开,居然大大提升了罗烨在巡检营里的地位。士兵们见识过典卫大人孤身撂倒两百多人的能耐,一致认为敢单挑他的罗头儿非常带种,“居然没被打死”这点尤其令人激赏。
  当然耳语流传,难免不尽不实。此事过了月余,队上最脍炙人口的版本是:大人方说“明日”二字,罗头儿一声断喝:“日你娘亲!”挥舞头盔扑将上去,两人又血战数千余合,战至惺惺相惜,才决定歇手睡觉......
  原本谣言有越演越烈的趋势,还有人信誓旦旦,说亲眼看见罗头儿化成了一头青眼大白雕,被典卫大人喷出剑光射下地来;对比耿照一出手便打倒了两百多人,这说法似乎不是太难想象,应该也是办得到的。
  “罗头儿带种啊!”一名老兵回忆起来,不由得啧啧称奇,仿佛意犹未尽:
  “那股狠劲儿......啧啧,差点没把典卫大人的耳朵啄下来,想着都心寒哪!”
  “你那晚不是给抬回巡检营养伤了么?连咬耳朵你也知道?”
  “喏,这你就明白有多激烈啦!别说巡检营,越浦城里都听得见!激烈啊--”
  “去你妈的!”
  这则军中逸闻最后就到这里为止,但伤害已然造成。某日慕容柔专程找了他去,皱眉道:“听说你在野地驻营时,喷剑光射下一头大雕?如无必要,以后切莫轻易显露武功,身带军职,处事须更加谨慎。”耿照莫名其妙,只得点头:
  “属下知道了。”
  翌日清晨,耿照特意起了个大早,帐外罗烨早已整装佩刀,正指挥手下拔营。
  “籸盆岭的情形如何,有无动静?”
  他见罗烨脸上瘀肿消褪大半,暗赞“明玉圆通劲”心法巧妙,嘴上故意不提,顾左右而言他。
  圆通劲本是道门常见的导引心法,各地道观多有通行,不惟武林人修习,修身养气、以求延年的练气士或老百姓也练,亦有文武高下之别,各门各派都不一样,总之流传甚广。当日老胡试出阿傻身负圆通之劲,并未深究其来历,原因即在于此。
  然而阿傻所学的圆通劲内功,乃是明栈雪撷取《通明转化篇》精要,专为培养阿傻为鼎炉而量身打造,阿傻被修家祖孙收留之后,修玉善又曾悉心指点,补以铸月一脉的阴柔功诀,此法更臻完备。
  耿照传授阿傻《通明转化篇》正文时,也从阿傻处学得此功,因源出明栈雪、修玉善二人之手,故以“明玉圆通劲”呼之。明玉圆通劲不如碧火功攻防一体、里外浑无罅隙,也没有突破心魔关后的惊人成长,但于固本培元一节,却与碧火神功一脉相承,最适合拿来调息恢复;持之以恒,对完善功体也极有帮助,质性温和,可说是有百利而无一害。
  罗烨学自翼爪无敌门的武功极为刚猛,耿照虽不知这个门派有什么独门的调剂心诀,然而至刚易折、孤阳不生,却是玄功不易的基础法则。他以白拂手的运劲手法,再加上明玉圆通劲的导引心诀,做为罗烨纯阳功体的辅助;量不必多,只消种下一枚阴柔涵养的种子,刚力便有了缓冲,四肢百骸与内功真力自会达成新的平衡,便如天地造化一般,毋须强求。
  果然罗烨经过一夜运功调息,青白的瘦脸上似多了几分血色,瘀青消褪,破皮收口,这都是体内真气刚柔并济、阴阳调和的征兆。他左手跨刀,一指籸盆岭:“流民都走光啦。看样子是夜里零零星星启程,守夜的弟兄一不留神,没注意到是什么时候走的。”
  耿照一瞧,果然昨日坡上密密麻麻的两三千人,如今俱都散得干干净净,只余村里的居民扶老携幼,肩囊担筐,如蚁列般迤逦而下。
  籸盆岭诸人本有迁徙的准备,如非东郭煽动,按长老李翁之意,原本就是要迁到边境另行觅地建村,从此摆脱赤炼堂的狼贪鹰掠。如今不过是推迟了两天而已,准备理当更加充足。
  谁知迁徙的队伍一路行来,怎么看都像灾民流亡,没半点几分迁村的模样。耿照独自拍马上前,沿途经过的每个村民都沉默地抬眼看他,老妪村翁也好,垂髫稚儿也罢,每双眼睛不约而同望向他,仿佛要把这个逼迫他们二度背井的身影深深烙印在脑海中,此生再不肯忘。
  “很难受,是不是?”
  邵咸尊跨马迎面而来,耿照一路失神,竟未留意,直到双骑将要交错时,邵咸尊伸手握住他的马缰为止。他回过神,低道:“......家主好。”
  晨风吹拂,对面鞍上的青锋照之主五绺长须飘飘,腰畔露出乌檀剑柄,原本出尘的身姿意外地显露一丝英气。
  “典卫大人,不瞒你说,我就是不想让人用这种眼光瞧我,才努力做个善人。”
  邵咸尊淡淡一笑。“施恩于人,固然是成就满满,那也是相当美人、尝过便难再忘的滋味。但,我更害怕这种眼光,害怕有朝一日,人人都用这般眼光看我。正所谓“千夫所指,无疾而终”,约莫如是。”
  耿照一时语塞,而身畔行人不绝,抬望而来的每道视线仿佛都在呼应邵咸尊的话语,令人遍体生寒。“你的将军非是普通人,心如铁石,杀伐决断,在他心里必有一幅更高更阔的蓝图,值得将军受如此的目光。”
  耿照愕然抬头,正迎着中年书生的微笑。“为此之故,我从未放弃过劝服将军,请他拯救这些苦难的央土百姓;总有一天,我的企盼与老百姓的呼号,说不定会高过将军心目中的蓝图,苍生便有救了。
  “便再往前走,这些人看你的眼神也不会改变,我想你已看够了,这辈子都不会忘记。看来我们回程是同路,典卫大人。带着你的人上路罢,该干什么便干什么去,没什么好蹉跎的。”扯着他的马辔掉头,一夹马肚,放手缓缓前行,仍是与耿照比肩相邻。
  他的坐骑是为芊芊拉车的两马之一,昨夜邵咸尊施展轻功而来,并未乘驾,故解下一头当作脚力。篷车只剩一匹马拉着,那形貌丑陋的魁梧巨人阿吼下得篷车,拉着马儿徒步行走,将赶车的辕座让与芊芊。
  耿照偶然回头,芊芊瞇着眼冲他一笑,圆润的小脸红扑扑的如苹果一般,开朗的笑容映亮了他心头的阴霾沮丧,不觉对她微笑颔首,权作招呼。芊芊益发笑得甜美,鼻中轻哼起歌儿来,显是心情大好。
  至于东郭御的身影柳始终没见,不过篷车遮帘俱都放落,芊芊又坐到了外头来,想来是把可供坐卧休息的车篷让给了师兄。毕竟“归理截气手”是一门霸道的武功,东郭左臂的筋脉俱废,纵有国手等级的邵咸尊亲施针药,断无一夜间便恢复元气的道理。
  耿照吩咐罗烨带领弟兄回营,便与邵咸尊并辔同行,返回越浦。两人一路上聊了许多,邵咸尊看似难以亲近,言谈间倒不全是咄咄逼人,论起时事、针砭人物,俱都颇有见地,看似三言两语随口说完,却往往能引人深思。
  耿照相信罗烨的直觉,始终对他怀有戒心,反正口舌也不甚便给,正好引邵咸尊说话,希望从中听出端倪,但直到城垣已见,仍无丝毫异状。邵咸尊似乎真是个律己严于律它、害怕谤议远大于行善所得的快乐,洁身近癖的人,他与慕容柔在某些方面像得惊人,但偏偏又南辕北辙:
  邵咸尊忧谗畏讥,不容别人稍置一词;慕容柔眼底难容颗粒,但对于他自己想做的事,那是一百头牛也拉不回,完全不管别人怎么说。
  耿照与他从央土流民、东海时政,一直聊到武林大势,邵咸尊尽管健谈,却似乎非常讨厌赤炼堂,与此相关的话题全都一句带过,仿佛听多了难免污染耳朵。耿照趁机问起对妖刀的看法--当日映月舰上一席谈话,许缁衣提出的七派盟主人选中,亦有邵咸尊的一份,但对于这位青锋照之主的立场,却是谁也没能亲口问过他。
  “我不信有妖刀。”邵咸尊瞥见他面路讶色,拈须怡然道:
  “典卫大人切莫误会,三十年前,在下是亲眼见过妖刀为患的,想起妖刀可怖,迄今午夜梦回仍不时惊起,难以成眠。敢问典卫大人,信不信有鬼?”
  耿照陡被问得莫名其妙,摇头道:“我没见过,不敢说有没有。”
  “那么典卫大人信不信天佛降世,信不信真龙复生?”
  耿照仍是摇头。
  “也不敢说。”
  邵咸尊淡然一笑。“若我说天佛两度降世于一地,真龙屡屡附身于同一人......大人觉得机会高是不高?”
  耿照摇头。“肯定比一次低得多。”
  “正是如此!”邵咸尊拈须道:“三百年前的妖刀云云,不过是传说而已,未足相信;真正祸乱东海者,三十年前是一次,如今则是第二次。头一回妖刀现世是奇,第二回出现妖刀,肯定是计!不能找出幕后的阴谋主使,斫断几柄锐利刀器,意义何在?”
  耿照听得连连点头,击掌道:“说得好!”许缁衣的话令人热血沸腾,要比萧老台丞闭门造车的态度更激励人心,但要论“务实”二字,却只有这位邵家主说到了耿照心坎里。遍数所历,怕只有七玄外道的蚕娘足堪比肩;正道七大派余人,见识多不如邵咸尊。
  这番话令耿照对此人生出些许好感:他不只生养出一个心地善良的好女儿,面对光怪陆离的妖刀事件,说不定也是个脚踏实地、说一是一的好伙伴。恐怕也只有同样是打铁出身的青锋照,在思维上才能如此务实,不流于虚妄飘渺。
  邵咸尊倒是反应不大,淡淡策马前行,忽瞥了耿照的手掌一眼,剑眉微挑:“典卫大人有双使刀的手。能否借在下一观?”耿照不怕他动什么手脚,将右掌伸去。邵咸尊看了几眼,叹道:“可惜了。你的刀法造诣十分可观,可以没有一口足堪匹配的好刀。”
  神术刀被离垢毁得彻底,在登险峰插天铲时又弄坏了随身所佩,耿照只得先从府库挑了一口厚背折铁刀傍身。他是打铁铸炼的能手,眼光锐利,自知不是什么利器,胜在用料扎实,能抵得住他全力一砍,不致摧折,苦笑着摇头:“我原有一口宝刀,可惜被妖刀所毁。”略将当夜遭遇离垢之事说了。
  邵咸尊听完,忽然解下腰间佩剑,双手捧过。“典卫大人是行家,且看这一柄刃器如何?”耿照见那乌檀握柄甚长,本以为是剑,接过时双掌微微一沉,不觉微凛:“这份量......是刀!”果然鞘底斜向一边,纳的是刀头而非剑尖。
  “文舞钧天”邵咸尊乃是东海......不,是天下五道首屈一指的锻铸宗师,耿照不敢失了礼数,勒缰驻马,一跃而下,双手捧鞘高举过顶,冲马上的邵咸尊深深一揖,执的是晚辈之礼。
  “有僭了。”
  锵啷一响清泓出鞘,寒光映目的剎那间,但觉颈背颔间汗毛直竖,一股秋风肃杀之气迎面而来,神术虽有绽放豪光之异,论杀气冷锐却远远不及此锋。
  耿照将刀身缓缓抽出,锋上的龙吟久久不绝;然而锋刃全出之际,清亮的嗡嗡震响倏然消失,连那股慑人的霜凛肃杀亦随之不见,仿佛适才的逼人不过是南柯一梦,日下但见单锋一柄,平凡无奇,就是霜亮些而已。
  (好......好奇特的一柄刀!)
  “这刀初成时,我以为是失败之作。不过,此刀从粗形、锻造、淬火,到磨砺,本就不在预期之内,就像喝到微醺时突然写字吟诗或弹琴制乐,偶得上佳绝品一般,我也是一时兴起执锤上砧,竟造出了这柄奇刃。”邵咸尊笑道:
  “你可能发现了,它会“藏锋”。”
  “藏锋?”
  “正是。”邵咸尊抚须道:“还记得你那把宝刀是怎么断的么?那妖刀离垢纵使添加异质,使其耐得高热,终究是人为之物,那样的剑器我也造过一柄,如何能将另一柄利刃斫成两段,自己却丝毫未损?”
  耿照正自沉吟,忽想起“映日朱阳”正是他的作品,离垢妖刀的出现、崔滟月脐中的火元之精,乃至原剑主“檐香阶雪”钟允惨遭夺剑灭口的悬案......皆与那映日朱阳脱不了干系,忍着问个究竟的冲动还刀入鞘,呈与邵咸尊。
  “还请家主赐教。”
  邵咸尊却未伸手,捋须笑道:
  “因为你的刀,不懂得藏锋。自它诞生以来,便以十成的锋锐与敌相争,每交手一回,便折损些许锋刃;自身虽仍是十分,但这个锋锐度的总量却不住下滑。到了磨刀石也救之不回的田地,便是末日来临。”
  这道理与武功相似,并不难明白。若每次出手都用劲十成,就算打中敌手,自身也不免承受反震,是以武学中极少有教人全力施为、不留后着的打法,多半是垂死一击与敌同归,才得如此决绝。
  道理虽好,毕竟刀剑不是活物,不能劲出七成自缩三分,邵咸尊所说未免太过玄奥,半点也不真实。他笑而不答,下马走近一截约碗口粗细、横在道旁的梧桐残株,抚须道:“此刀奇妙之处,典卫大人一试便知。留神!”也不见他起脚抬腿,袍襕忽动,残株“呼”的一声朝耿照飞来,连不远处的芊芊都忍不住惊呼:
  “小......小心!”
  比起罗烨的千钧扫腿,邵咸尊无声无息的这一下何止高明数倍?耿照瞧得分明,心想:“他让我试刀来着。”再无疑义,“唰!”抽刀反掠,残株一分为二,分落他身畔两头。
  邵咸尊负手前行,边回头笑道:“手感记住了么?”冷不防地反足一蹴,一枚石磨大小的路石挟着骇人风压,撞向耿照的脸面!
  碧火真气在他动念的一霎已生感应,对旁人是偷袭,对耿照却不是。
  他心生犹豫:“万一伤了刀刃--”正欲闪躲,想起背后是芊芊的篷车,咬牙拔刀,“嘶”的一声裂帛轻响,巨石如泥塑般自两耳飞过,谁知削得太薄太快,两丬裂石仍朝篷车直飞,竟不稍停!
  耿照回身横劈,刃挟劲风,这一刀不只将两丬裂石拦腰削断,余势所及,更把分成四片的岩石扫向一旁,轰轰轰地撞碎在一处。握刀的手停在半空中,刀锋不住嗡嗡震响,耿照凝着蜓翼般的刃口,面露惊奇之色。
  --世间,竟有如此锻物!
  适才他出得三刀,每一刀的刀刃手感均不同,虽是极端细致的变化,若非精通淬钢特性,等闲不易察觉;但就是这样的微妙差异,仿佛连换数把不同的刀,每一下都是针对来物性质之不同,做出最省力又最有效的打击--
  残株虽重,半腐的木质却较镔铁柔软,耿照一刀劈出,刀刃丝纹不动,以钢铁之坚迎向木质之软,光靠残株的重量与速度,便足以使它压着刃口自行分断。
  而巨石坚硬,重量却更重,正是刀刃的克星,耿照劲力凝于刃口,以速度尽催镔铁之利,务求一刀两断;刀更稳更凝,竟不带风,仿佛将通体坚锐凝于一根蚕丝的粗细、甚至更细更微,以致石不能挡,应声两分。
  第三刀耿照不止要粉碎石头,更欲改变其方向,刀便如一束浸水布棍,拦腰轰飞顽石,却借由急颤卸去反震之力,免伤锋刃。三刀之间,此刀接连转换成斧刀、薄刃快刀、厚背折铁刀以及百炼缅刀,次序井然,如有神通。
  耿照一转念,登时明白关键,直说便是一个“韧”字,半点也不玄妙。
  邵咸尊在这把刀上,打出了超越其他铸炼师所知的柔韧度,将“坚”与“韧”这两种在镔铁之中不断相互拉扯、干涉的属性扩延至极,从而给了使刀之人最大的发挥空间。
  “我明白“藏锋”的意思了。”
  耿照再度入鞘,双手捧还,是发自内心的由衷佩服。“家主只开了七成锋,剩下三成须由刀者补足,要锐要钝、要快要沉,收发全然由心。”而短开锋本就能延长刀剑的寿命,否则钢质越磨越损,总有消钝老脆之日。
  “孺子可教也!我身边几名得意的弟子之中,没一个有你的悟性。“藏锋”二字诀窍,我本以为要带进棺材里了。”邵咸尊连连点头,难得露出满意笑容,仍未伸手取刀;视线越过耿照肩头,与某个红着小脸频频傻笑的少女偶一接触,忽叹了口气,对耿照正色道:
  “此刀之锐,端看刀者的能为,须有绝顶之刀客,才能试出它的极限。只可惜我青锋照浸淫剑术,并无出色的刀者。典卫大人如若不弃,可否为邵某试刀?”


第百零五折 颠鸾锦榻,如不胜衣
  当今江湖,能得一柄“文舞钧天”邵咸尊亲铸的兵器,不惟象征身份、地位,乃至财富,更是对剑术与人格的至高肯定,乃是用剑之人梦寐以求的事。邵咸尊的话说得婉转,意思却再也明白不过。但那怕只是“借来试用”,这仍是一份耿照收受不起的大礼。
  他自小便不贪图他人的物事,纵使爱这刀浑圆天成的锻造技艺,也没有占为己有的想法,双手捧鞘,摇头正色道:“邵家主,我年轻识浅,武功不过初窥门径,要说能为家主试刀之人,在我之前不知有几千几百,无论如何,总轮不到在下僭越。这把刀,还是请家主另择高明罢。”
  邵咸尊瞇起凤眼,拈须微笑:“好!谦冲自牧,不役于物,典卫大人好修养。”接过刀来,叹了口气。
  “可惜啊,这刀本为悼念一位故人,才由花石津携来越浦,原也没想怎的,适才与典卫大人谈得投机,想来是冥冥中自有定数,教我将此刀携与大人。可惜敝帚难入典卫大人法眼。”
  这要是教旁人听见,“耿典卫”这三字在江湖上从此算是臭了。连邵咸尊亲铸的刀剑都看不上,已不能说是“眼高于顶”,“目中无人”还差不多。耿照被挤兑得面上微红,只得转移话题:
  “家主欲追悼的,不知是哪一位前辈高人?”
  邵咸尊淡淡一笑。“他与我斗了大半辈子,恩仇都算不清楚啦。兴许人老了,益发念旧,这些年来江湖道上少了这一号人物,不免无趣,故多做善事,少惹风波。”突然扬声:
  “你听见啦。不是爹小气,舍不得给,实是人家看不上。”却是对芊芊所说。
  芊芊爬下车,从父亲手上接过刀了,将耿照拉到一旁。
  “喏,你拿着。”
  耿照苦笑。“我现下在将军手底办差,拿别人的东西,恐有贪渎之嫌。慕容将军若拿军法办我,可不是打打板子就能了事。”
  芊芊一本正经地点头。“将军顾虑极有道理,老百姓最恨的,便是贪官污吏。镇东将军律己甚严,是东海百姓的福气。”耿照听她说得老气横秋,哭笑不得:“你倒是将军的知己。”却见芊芊双手背在身后,笑瞇瞇道:
  “况且,有谁说这刀送你了?我爹说啦,就请典卫大人试试刀而已,用了再说说哪里需要改进之类,刀还是青锋照的,又不是不用还。”笑容未变,凑近道:“你要是再不收下,我便同我爹说昨儿的事。”
  “你----!”耿照倒抽一口凉气。没想到居然让个小女孩给威胁了,堂堂七品带刀典卫的面上难免挂不住。“芊芊,这刀是怎么了?你非让我拿它不可!总有个理由罢。”
  芊芊见父亲微露不耐,唯恐他变卦,有些气急败坏起来:“这是我爹......算啦,跟你说了你也不明白。”定了定神,压低声音:“总之收下便是。我又不会害你。”圆圆的脸蛋红扑扑的,体温蒸出汗泽,馥郁的潮润不住逸出香肌,也不知是着急抑或其他。
  要再带个小新娘回去,这回怕连宝宝锦儿也饶不了他。
  况且,邵咸尊身上牵着太多悬而未解的谜团和线索,芊芊固然娇俏可喜,讨人喜欢......眼下就别添乱了罢。把邵咸尊的独生女娶回家?光想便头痛不已,乖乖收下刀来。
  芊芊可开心了,笑得眼睛瞇成两弯月牙,哼着歌蹦蹦跳跳回到车上。耿照双手捧着刀对邵咸尊一揖:“蒙家主不弃,在下有僭了。”将刀系好,上马与他并辔而行。邵咸尊很是满意,捋须笑道:“这柄刀虽已命名,也只我父女二人知晓,不算什么正式的名字。我于用刀一道所知有限,况乎命名,不知典卫大人有何想法?”
  耿照沉吟片刻。
  “不如就叫“藏锋”罢。此刀最令人惊艳,便是此处。”
  “如此甚好。”邵咸尊笑道:
  “我会在越浦待一阵子,待典卫大人公余之时,再行登门请教使用此刀的心得。故人若闻“藏锋”二字,不免有戚戚之叹。”
  耿照正想找机会问映日朱阳与钟允的事,顺便打听火元之精的来历,这下算是歪打正着,连忙应允。听他又提起赠刀故人,灵光一闪,不觉凛起:“莫非,这刀是专为总瓢把子所造?人说青锋赤炼,势同水火,雷总把子与邵家主是死对头,何故为他锻造刀器?难道......他们私底下一直有来往?”
  适才邵咸尊说那人“与我斗了大半辈子”,遍数东海武林,也只雷万凛堪住。两人一个是江湖市井无不敬仰的正义象征,一个则是黑白两道人人惊惧的武林枭雄,论身分、地位、影响力,的确有“平生斗罢惟知己”的况味。
  耿照注意到他用了“悼念”的字眼。邵咸尊知道雷万凛已死了么?这多年来在赤炼堂内吵得风风火火、连雷门鹤也不敢确定的惊天之秘,身为总瓢把子死对头的邵咸尊不但知道,而且还专门为他铸了把刀,以纪念这个使江湖变得寂寞的“老朋友”?
  此一念头虽荒谬,但瞧邵咸尊的反应,耿照却越觉得似有其事,小心翼翼刺探:
  “那位应为刀主的前辈不知葬于何处?家主如不介意,在下想同往凭吊,瞻仰前辈高人的遗风。”邵咸尊笑而不答,再不曾响应这个话题。
  一行人进了越浦,阿吼形貌丑陋,邵咸尊唯恐他吓着街上百姓,命他披上连帽斗蓬,将那张半人半兽似的面孔与泛青的肌肤俱都遮起。车内还载着元气未复的东郭御柳,邵咸尊让他们径往城僻处投店。
  临别之际,芊芊眸里露出一丝不舍,耿照拍拍腰间“藏锋”的刀鞘,笑道:“过两天我再去瞧你。”她红着小脸微微颔首,细声道:
  “爹,我们先去啦。”
  “嗯,凡事自个儿小心。”
TOP Posted: 03-09 20:05 #27樓 引用 | 點評
kabos [樓主]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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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耿照与邵咸尊到了越浦驿,命人传报将军,说是青锋照邵家主求见,耿照在大门外陪着邵咸尊等候。过了一会儿门房匆匆回报:“将军说今儿没空,请家主早回。典卫大人请速速入内,将军正在书斋里等候。”
  耿照神色尴尬,邵咸尊却不甚介怀,怡然道:“我早说了,将军不会见我的。但教我还在越浦一日,天天都上门找他。行所当为,岂惧险阻?成功只须一回,就算被拒于门外百回千回,便又如何?典卫大人,请。”抱拳施礼,转身大笑离去。耿照看着他洒脱的背影,便是加意提防,仍不禁有些心折,暗忖道:
  “此人若真是表里如一,并无伪诈,那可是了不起的人物。但愿我误会了芊芊她爹,唉!”
  他从绿柳村赶回当日,已将李蔓狂与天佛血之事一五一十向慕容报告,连推测戴着木刻羽面的黑衣人为“下鸿鹄”一节也没漏掉。慕容柔沉思良久,忽然抬头,露出一抹促狭似的冷笑。
  “把那四份文书交给刀侯府的人是我,你难道没想过,这一切都是我的阴谋?”
  “属下到此刻为止,都没有排除这个可能。”耿照老实回答:
  “然而天佛血的邪能不分敌我,不管想拿来害什么人,都不应该挑选三乘论法大会这种场合。与会的达官显要若有差池,将军首当其冲,必遭朝廷究责问罪;若以此杀人,跟发大兵包围莲觉寺没什么差别,将军大可不必如此麻烦。”说着突然一怔,欲言又止。
  这细微的变化当然逃不过慕容柔之眼。他皱起好看的柳眉,叩案道:
  “说下去。”
  “属下不敢说。”
  “很好,几日不见,你长进多了。我替你说。”
  慕容柔淡淡一笑,似对少年通过试验一事甚感欣慰,连眼前如此棘手的状况,都没能打坏他的好心情。
  “既然非是我的阴谋,那便是交付文书、责成办事的人了。普天之下,能使唤镇东将军之人,只有皇城之内,卓于八荒六合五道四海之上的一尊......你没说是对的。谤议九五至尊,可是株连九族的死罪。”
  他叹了口气。
  “陛下不会知道什么是天佛血。能说动他下旨的,也就那几个人。”
  耿照眉目一动,静待他说下去。“皇上笃信佛法,琉璃佛子在皇上心目中地位甚高,又是大报国寺的学问僧出身,嫌疑极大。皇后娘娘虽与皇上感情不睦,但礼佛虔诚,于朝野间颇受爱戴,皇上既批准她前来东海,再顺她的意思以佛血敕封法王,似也合情合理。”
  耿照是亲眼见过天佛血剥夺生机的能耐的,终于忍不住插口。“启禀将军,以天佛血的邪异,一旦自碧鲮绡袋中取出,恐怕无人能幸。以此观之,佛子与皇后娘娘的嫌疑不攻自破,他们若是策划阴谋之人,甚且只是阴谋者的同党,也没有以身同殉的必要。这么做未免太过危险。”
  “说得好。”慕容柔满意点头。“所以目前看来嫌疑最大的,便是事发时远在平望都的任逐桑。他对皇上一向恭顺,可以说是有求必应,皇上想要什么、干什么,甚至是挥霍什么,任逐桑决计不会说个“不”字。
  “但他很懂得包装自己的企图,让它看起来似乎是皇上自己的决定,然而最终受益的还是他任逐桑。这三人若要杀我,怕还是为了迎合皇上的意思,但琉璃佛子迄今还没有干政的举措,而皇后一向心慈,不致令会上忒多人与我陪葬;只有任逐桑是商人,只要利多于弊,杀人于他不过是买卖的手段,既不喜欢也不讨厌,可以毫无感觉地予以实行。”
  慕容对任逐桑的评价,证诸他“驱民入东海”的方针,可说是一针见血。耿照忽然想到:袁皇后不在凤馆,会不会是任逐桑已预知论法大会之上,将有绝世邪物天佛血出现,才偷龙转凤,把女儿悄悄换掉?
  若此刻栖凤馆中,连任宜紫、任逐流亦都不见,那么几乎可以确定:唆使皇上将那四份文书交给慕容、责成搜寻天佛血的幕后主使,便是中书大人任逐桑无疑。
  “怎么?”慕容柔见他神情有异,忍不住问:
  “你想到了什么?”
  耿照闻言一凛,瞬间做出了判断,定了定神,正色道:“属下是想,倘若任大人是幕后的阴谋主使,那么在论法大会上取出佛血,连皇后娘娘也不免受害。所谓“虎毒不食子”,便是阴谋奸宄,真能......真能做到如此地步?”这本是循着他最初的思路而说,不过是略去了后半截,严格说来并不能算是说谎。
  皇后不在栖凤馆一事,很难判断慕容知悉之后,将会做出什么样的处置。耿照的原意,至少要等发现琉璃佛子的行踪、论法大会再无其他变量时,再斟酌是否要告知慕容。要是将军此际一听,勃然大怒,大张旗鼓地搜寻娘娘的下落,只怕后果更不可收拾。
  谁知慕容只是微微一笑,淡然道:“你说得也有道理。虽然任逐桑最是可疑,但现在在我心中,他并不是嫌疑最大的一个。”
  耿照都听胡涂了。
  如果不是任逐桑,也不可能是袁皇后,难道将军怀疑的人竟是琉璃佛子?更令他在意的是:慕容柔对如何处置李蔓狂--或者该说是天佛血--并没有多说什么,以将军睿智,不能放任如此邪物在东海不管,唯一的可能便是他心有定见,有了对付佛血的办法。
  慕容柔既无意明说,耿照也问不出来,匆匆告退,倏忽便过了两日。
  耿照进了书斋,正欲向将军报告籸盆岭之事,赫见慕容柔眉头紧锁,眼角鱼纹深刻,竟似整夜未眠;比之前两日所见,仿佛突然间老了十岁。“琉璃佛子是说两日后么?”将军蹙眉道:“你确定没听错?”
  “属下确定。”
  “那就糟了。”慕容柔面色铁青,屈指轻叩桌案,沉声道:“我这两日多次求见皇后娘娘,始终未获接见,娘娘是有意避开我。只是情况紧急,若要取得天佛血,却非皇后娘娘不可。”
  耿照本以为他发现皇后是个冒牌货,岂料越听越奇,忍不住问:“为什么非要皇后娘娘不可?难道......娘娘有什么能够抵挡邪能的异术?”
  慕容柔咬牙片刻,似是努力抑下烦躁,才得开口。自耿照识得他以来,从未见将军如此。
  “碧鲮绡,”慕容柔望着他,双目炯炯放光。“是东海鳞族的重宝,即使在龙皇统治的时代,其数量也非常稀少,是龙皇的表记。依史书记载,玉螭王朝是不用玉玺的,鳞族认为玉石金银都不足以象征龙皇的大能,遂以碧鲮绡做为玉螭王朝统治的象征。”
  能被用作皇权的象征,可见数量极稀。因此隔绝天佛血这样恐怖的邪物,也只能用上一只小袋子,实在没有多余的碧鲮绡能将邪物层层包裹,以绝后患。
  “玉螭朝亡后,世间的碧鲮绡织物仅余一件,被保存在自居鳞族正统的指剑奇宫里。至金貔朝时,央土朝廷大兵压境,逼奇宫献物求和,方纔退兵,此物从此便流落央土,成为央土皇权的战利品,收藏在宫禁宝库的深处。
  “异族火烧白玉京时,宫城之内无数重宝付之一炬,只有这件宝物丝毫无损,因为碧鲮绡天生异质,拥有不惧火烧的特性,有一名小太监靠着它,逃过了烈火焚城的大劫,一路向东逃去,历尽千辛万苦,终于遇上独孤阀的勤王军。后来本朝肇兴,这宝物便成了平望都新宫的收藏。”
  耿照奇道:“如此说来,宝物现在皇后娘娘处?”暗忖:真是如此,今晚少不得要夜闯栖凤馆,从任宜紫手下将此物抢了过来。反正他的腰牌还失落在她手里,迟早是要走一趟的。
  “没那么简单。”谁知慕容柔仍是摇头,沉声道:“后来先帝孝明皇帝继位,为防门阀作乱、动摇根本,锐意削藩,头一个要对付的便是西山韩嵩。韩嵩明白朝廷用心,以退为进,要求送质子到东海,袭了指剑奇宫受封的一等侯爵,料想朝廷必办不到,以此刁难。”
  此事原本极是难办,须知鳞族、毛族乃是世仇,韩阀的质子是血统纯正的毛族后裔,怎能坐上纯血鳞族的奇宫大位?岂料陶元峥博通史册,深知这件宝物与奇宫的渊源,开出条件:若奇宫接受韩阀的质子,人质抵达龙庭山之日,便是宝物重回奇宫之时!
  奇宫各系反复商讨,终于抵不住圣物回归的诱惑,接受了朝廷的条件。“韩雪色被送到龙庭山的那一天,这件以碧鲮绡织成的鳞族圣袍终于重新踏上故土。”慕容柔娓娓道:
  “此事对指剑奇宫意义重大。韩雪色成年之后,为宣示自己是朝廷承认的奇宫法统,是堂堂的世袭一等侯,遂以此袍为号,自称“九曜皇衣”!”
  耿照浑身一震,不由得目瞪口呆。
  “这件宝衣在韩兄......韩宫主手里?”
  “正是。”慕容柔皱眉道:
  “欲取此衣,就算发大军包围指剑奇宫,也未必能得手;诱之以利、动之以情,那更是绝无可能之事。魏无音新丧,韩雪色顿之支柱,情况不会太好,就算他有十枚虎胆,也不会蠢到在这时候出借九曜宝衣,授人以柄。”
  耿照强抑下说出“韩宫主便在城中”的冲动,一来九曜皇衣如此贵重,韩雪色匆匆出行,未必会带在身上;就算有,韩雪色也未必肯出借。若教将军知晓,还容得他说个“不”字?一声令下三千铁骑围得铁桶也似,局面恐难收拾。
  况且将军言犹未尽,顿了一顿,又继续说道:“这条不行,还有另一条路。当年陶元峥送出九曜宝衣时,为防鳞族心生妄想,又做起王霸雄图的美梦来,刻意扣下一部份,令此衣不得完全,提醒鳞族谁才是手握生杀大权的天下之主,让他们脑子清醒清醒。”
  耿照恍然大悟。
  “而这一部份,便在皇后娘娘身上?”
  “正是。”慕容柔淡然道:“人会不会造反,跟一件衣裳并不关连,指剑奇宫之中笨蛋不多,都知眼下是谁的时代。陶元峥死后,任逐桑在平望都崛起,先帝看中了他女儿,欲将央土商权也握在手里,授意他将女儿过继给大学士袁建南,这是用来堵读书人的嘴的。
  “袁皇后还是小小女孩儿时,先帝爷很欢喜她,夸她禀性纯良、温婉心慈,遂作主订了这门亲,解下碧鲮绡织的腰带替她系上,说:“你是朕的儿媳妇,此事就这么定啦,绝不更改。你且随你的养父母到东海去,那儿也是朕的故乡。时候到了,朕自会派人接你回来。””
  “腰......腰带?”
  耿照微微皱眉,心上似是掠过什么,却一下抓不真切。
  “嗯。”慕容仿佛陷入回忆里,凤目微闭,喃喃说着,不觉露出一丝笑容。“陶元峥从九曜衣上头取下的,是一条腰带。先帝爷说了,宝衣是人家的先人所遗,慎终追远,意义何其之大!任意解裂,如同掘人祖坟,便是良民也教逼反啦,况乎鳞族?只让陶元峥取下腰带,不容再辩。
  “先帝很欢喜那根带儿,到哪儿都系着。他上朝时连黄袍都不穿,穿的是厚厚的茧绸紫袍,以倡节约。耐不住那些老学究整天叨念什么“不成体统”,就把那条银灿灿的鳞纹带子系上腰。
  “我还记得先帝爷私下笑说:“这碧鲮绡够贵重了罢?也好让他们都歇歇。他日我们陈兵北关时,我再变卖此带,换得万金,购异族之首!””
  ◇  ◇  ◇
  耿照在城中发足狂奔着。后来慕容与他说了什么,其实他并未听清,脑袋里仿佛五雷交轰,原本散乱无关的碎片突然一下组合了起来,向他宣示着一个极其惊人的事实。
  还有一场即将爆发的,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阻止的流血冲突。
  最后还是慕容将他唤回了现实。
  目如鹰隼的镇东将军只看了他一眼,便仿佛读出他心头的千丝万缕,耿照从没像此刻一般,打心底认为慕容真的通晓读心之术,才能了解那些他还来不及整理、更遑论说出的真相碎片。
  “明日便要召开三乘论法大会。如你所见,对天佛血我已束手无策。”慕容柔定定望着他,一字一句地说。“但你有办法,对吧?你知道某些我不知道的事,譬如有什么地方可以取得碧鲮绡。”
  耿照无法说话,只能点头。
  “那就赶快去。”慕容交代他:
  “取得碧鲮绡后,别去找李蔓狂,立刻回来。”
  “为......为什么?”耿照有些错愕。
  “倘若那名武功高绝的黑衣人始终监视着李蔓狂,你的碧鲮绡不过是方便他取走天佛血而已。你还不明白么?一直保护着天佛血、不使它落入阴谋家手中的非是李蔓狂,而是天佛血自身!”慕容柔沉声道:
  “快找到碧鲮绡,最好连持有之人一并带来,你无法分身两处,唯一的方法就是将需要保护的人集中,以免中了调虎离山计。在你回来之前,我们只能赌一赌:阴谋家是比较想要天佛血,还是比较想要我的命?”
  他赶到泊于码头边的映月舰,才知沐云色已不在船上,至于是何时离开的、是暂离还是不再回来,水月门下那些姑娘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,显然沐云色之离舰,是刻意隐匿了行藏的,益发落实了耿照的揣想。
  “典卫大人,”方翠屏见他神色紧张,不理会一旁李锦屏频用手肘轻碰她,认真道:
  “要不我替你通报一声,与代掌门问一问?想来沐四公子若不回来,好歹也要同代掌门打声招呼的。要不......我帮你叫下红姊?”看来她对那天在朱雀大宅当眼线、阻了他俩互诉心曲之事十分过意不去,一有机会便想补偿他,免得心里不好过。
  李锦屏急了,眼皮子一动,温温婉婉笑道:“大人,代掌门吩咐了,在三乘论法大会之前,代掌门与二掌院都要斋戒净身,不见外客的。还请大人不要为难我们。”
  方翠屏柳眉一挑,怪道:“差这点时间么?方才明明......哎呀你这死丫头片子!无端端的,踩我做甚?疼......疼死啦!”李锦屏没理她,冲耿照一敛衽,袅袅娜娜地行了个礼,垂眸道:“婢子们告退啦。典卫大人请。”拉着方翠屏退回甲板,命舵工收起浮桥。
  耿照心念一动,大叫:“论法大会你们也去么?”李锦屏笑笑没答腔,方翠屏边跳脚边道:“去呀,本门祖师乃比丘尼,也算是佛门一脉。代掌门说做人不能忘本,三乘论法那是一定要去的。”突然像小麻雀般往旁边一跳,指着李锦屏道:
  “死丫头!你再踩我试试的,本小姐同你没完。”李锦屏无奈微笑,满脸无辜。
  耿照扬声叫道:“二位姊姊!烦请代转二掌院,明日三乘论法会上,我若迟未到场,请她为我照看将军!”方翠屏眼睛一亮,笑道:“这忙我能帮!”没等李锦屏反应过来,一溜烟地跑了。
  离开泊港,耿照强抑下焦虑着急,返回朱雀航静静等待。绮鸳已吩咐下去,潜行都的探子眼下正搜着越浦的大街小巷,寻找目标的踪影。越浦是个巨大的商都,要在其中找三两个人,可比在旷野中搜寻流民困难得多,然而时间紧迫,也没有其他的办法可想,只能把人手全撒下去,尽可能地找寻。
  沐云色的行踪掌控本身就有着致命的盲点。
  他自入越浦以来,始终借住在映月舰上,即使偶尔离舰溜达,总是一两时辰内便回,而且次数着实不多。潜行都须掌握全城武林人士进出的情报,人力的负担原本就相当吃紧,再加上耿照坠江失踪的那两天还得抽调人手前往搜救,沐四公子既是耿照的知交好友,亦非监控的重点,便与水月众姝划作一个责任区分,没有特别监视他离舰期间的去处及举措。
  如今想来,沐云色接到命令前来越浦,除了等待与师兄们会合,同时也负责安排接应事宜,连在明处的好友耿照,以及暗处监视的潜行都亦未察觉。奇宫门人皆负诡智,且办事的能为手腕非同凡响,由此可见一斑。
  耿照在榻上盘膝调息,将“藏锋”横在膝上,等了一夜。
  直到寅时已过、窗外天蒙蒙亮时,绮鸳才急急推门而入,低道:
  “找到了!”
  耿照猛然睁开眼。
  “是谁?在哪?”
  “沐四公子,在城北一家小旅店。与一名黑衣男子说话,依外貌推断,应是你说的那位二师兄聂雨色。”
  看来他们会合了。耿照浓眉一挑:“韩宫主跟另外一位姑娘呢?”
  “没看到人。”绮鸳面色有些凝重。“要等天大亮才能派人混进去翻查簿册。自慕容柔入驻越浦,城中形同宵禁,下半夜投宿极不寻常,一定会引起聂二、沐四的怀疑。”
  “不妨,我自去一趟便了。另外一位有消息么?”
  “没有。”
  --那就是准备动手了。
  形势已迫在眉睫,府外早已备好快马,耿照提着藏锋刀跨上鞍,在城内街道放足狂奔。所幸越浦居民习于晏起,寅时刚过,路上少有行人,耿照纵马狂奔,远远见得那间旅店亮着灯火,店招都还未挂起,门外篷遮下仅一桌坐得有人,服色一黑一白,正是聂、沐二人。
  耿照急急勒马,滚下鞍来。两人均是耳目灵便之辈,早已起身。
  沐云色一见是他,面色丕变,急道:“耿兄......”末了那个“弟”却说不出口,瞥了师兄一眼,额间冷汗涔涔。聂雨色一看他的模样,什么也不必问了,心里有底,冷哼:“一会儿找你算账!”双手负后,径迎上前去。
  “聂兄、沐兄!”耿照急道:“韩宫主何在?小弟有急事求见。”
  聂雨色懒惫一笑,哼道:“急什么?一会儿你要想不见都不成。”拢于袖中的双手各握住一根算筹,还没来得及动作,忽听“铿”的一声清亮龙吟,一柄脱鞘长刀已架上颈项,冷冽的刀锋还未触及肌肤,汗毛已根根竖起。他此生所遇刀剑,从未有如此寒锐者。
  耿照本无与他动手之意,只是碧火真气充盈欲裂,全身的气机感应便如一面绷紧至极的皮鼓,聂雨色一动杀念,迸出的一丝杀气撞在鼓面上,居然迸出惊天巨响。
  感应杀意,耿照想也不想,“藏锋”应手而出,回过神才发现自己竟对聂雨色刀剑相向;然而一与他眼神交会,耿照便知这刀出得没错,若慢得片刻,教聂雨色抢先发动奇门术数的玄妙神技,怕现在就是自己躺在地下了。
  聂雨色平生只有他暗算人,还从未遭人暗算,耿照这刀不但快绝,而且不容一丝犹豫踌躇,否则决计不能抢在他前头,只能认为耿照一开始便是存心来找麻烦,冷然道:“不简单哪,典卫大人。你这副老实巴交的假面具,算是骗倒我了。聂某今日这个跟头栽得不小。”
  耿照没时间与他多说,急道:“聂兄!韩宫主在哪?”
  一旁沐云色完全被搞胡涂了,弄不懂要暗算人的二师兄,怎地一照面便被人给制住了,料想耿照不是无故上门寻衅行凶之人,连忙劝解:“耿兄弟!我师兄对你有些误会,能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,莫与他计较?”
  耿照急如热锅上的蚂蚁,长刀一架,转头喝道:“沐兄!韩宫主在哪里?”眦目欲裂,狰狞的模样连沐云色都踌躇起来,暗忖:“莫非他真想来个“先下手为强”,以免宫主讨回师父所遗?这......耿兄弟分明不是这种人啊!”却听耿照吼道:
  “沐四公子!韩宫主有危险了,还请速速告之宫主下落,以免铸成大错!”
  聂雨色叫道:“老四,别上当!”已然来不及了,沐云色心念一动,目光射向后头一幢粉墙大院。耿照会过意来,想起他们在绿柳村时也是投宿民居,以掩人耳目,“铿!”一声长刀入鞘,身形微晃,急向大院掠去!
  聂雨色气急败坏,猱身追上前,一掌劈向耿照背心!几乎在同时,懊恼的沐云色也飞跃而来,急唤道:“耿兄弟留步!”
  耿照冷不防转身,双掌轰出,聂、沐二人各接一掌,蓦觉一股排山倒海的巨力,莫说抵挡,连扭身缩退也来不及,两人被轰得倒飞出去,齐齐呕血,落地时已在三丈开外,聂雨色登登登地连退几步,勉强稳住了身形,欲起时却不由得膝弯一软,单脚跪地;沐云色的修为毕竟不及师兄,退了几步仍停不住,一跤坐倒,抚胸勉强调息。
  耿照心急之下没抓准劲道,低头瞧了瞧手掌,似乎不解怎会如此雄劲,抬头歉然道:“二位......得罪了!小弟不是有意的。”提刀跃过墙头,箭一般劲射而出,沿着廊庑发足狂奔,不住挥动右臂,一路“砰、砰、砰”地拍开窗格,大喊:
  “韩宫主、韩宫主!”心头忽生感应,径奔向廊底明间,隔空出掌,“砰!”两扇门扉猛然弹开,房中一人坐在铺了绸巾的八角桌畔,生得英挺黝黑、身材颀长,此际却是披头散发,身上仅着一件雪白中单,脚上的厚底白靴亦是随意趿着,模样有些狼狈,正是奇宫之主韩雪色。
  另一人持刀架在他颈上,一身斗蓬征尘满布,竟是风篁!
  门扇轰开,镂花的锦榻月门内传来一声惊叫,耿照大步跨入,见那女郎阿妍缩在榻里,用锦被遮掩身子,兴许是太过害怕,一双小脚自被下露出犹自不觉,但见玉足纤纤,趾尖拢敛,十枚玉颗儿似的细圆趾甲泛着盈润珠光,虽未涂抹蔻丹,却是天生的粉樱色,可爱得直想教人轻咬一口。
  她整个人缩在锦被里,被上露出两枚精致的锁骨,赤裸的肩膀线条圆润细腻,衬与修长的粉颈,恍若一场美丽的失足。其时天光微亮,许多人犹在睡梦之中,见韩雪色的模样,亦知风篁闯入时,两人兀自拥被缱绻,阿妍自不会戴着面纱,白着一张肤光致致、巴掌大小的瓜子脸,无助地望着情郎,眼底除了惊惧,还有掩不住的焦急关心。
  这是耿照头一回看见她的真面目。
  阿妍的眼睛、鼻子、嘴唇自然是极美的,但要说什么地方特别出色,却又说不上来,然而五官组合在一起,却是美丽无瑕,全然无可挑剔,即使在多识绝色的耿照眼里,她的容貌亦是世间少有,与明、横等稀世尤物相比不仅毫不逊色,若论气质高雅风华慑人,阿妍恐怕还在二姝之上。
  耿照已知先前对她的熟悉感是从何而来,两人在绿柳村的确不是初见。但脸蛋今儿却是头一回见得,不知为何仍有一股熟悉之感,她的五官轮廓似乎也在什么地方看过,有点像却又不是太相像。耿照略微一怔,顿时醒悟:“她们毕竟是姊妹,面孔五官有些近似,也是合情合理。
  韩、风二人一见是他来,面色俱都沉落,竟是不约而同。
  韩雪色自不愿这样尴尬的场面多一人得见,而风篁怕的是耿照插手,所图又生变故,自嘲似的淡淡一笑,沉声道:“马贼、骆驼盗什么的我可杀得多了,今日方知做歹事被人撞破,居然是这般滋味。耿兄弟不愧是镇东将军手下的红人哪,这越浦城里的一举一动,全逃不过你的耳目。”
  耿照听他直将自己当成了特务头子,亦不禁苦笑,摇头道:“风兄取笑了。我若真个是耳目灵通,便不会发生这样的事。”
  风篁一听,更确定他是来阻而非来帮的,淡道:“耿兄弟,我答应陪你上龙庭山之事,永不变卦,我是交定你这个朋友啦。但为了抑制那邪物,也为我师兄,今日我非取那物事不可。”冲榻里的阿妍一伸手:
  “对不住了,阿妍姑娘。请即交出,否则休怪我刀拿不稳,失手伤了韩宫主!”
  韩雪色不顾利刃加颈,沉声低喝道:“阿妍,莫听他的!这厮投鼠忌器,才不敢妄动!”风篁手中“寻真”微颤,畸零错落的铁胎边缘已在他颈上割出一道血痕,冷道:
  “韩宫主!若是逼急了,我是真会杀人的。你还是莫说话为好。”
  阿妍见他流血,“呜”的一声掩口轻颤,眼眶中泪水不住打转,似是六神无主。
  耿照急道:“风兄有话好说!请先把刀放下。小弟与风兄一般,也是来讨一样东西的。风兄若信得过我,此事权且交由我处理罢。”风篁坚毅的嘴角紧抿着,平日玩世不恭的轻佻模样点滴不存,目光森冷,沉默地摇了摇头;刀柄微抬,韩雪色不由昂颈,面露痛苦之色。
  “拿来!”他目中迸出精光,声如焦雷暴绽。
  榻上的阿妍身无武功,被吼声震得身子一晃,俏脸煞白。
  耿照看得明白:以风篁的武功,大可点了韩雪色的穴道,自行取了物事离去,反正阿妍姑娘一点武功也不懂,完全阻止不了他。问题是阿妍的衣物全都解在榻上,只怕锦被底下娇躯裸裎,竟是一丝不挂;一幅纱裙兀自被她压在身下,从被缘漏出一小片,而葡萄青色的锦缎肚兜揉得绉了,就这么孤伶伶地被扔在榻尾,榻上的垫褥东一块西一块的湿濡水渍,可以想见交欢之时的激烈缠绵。
  阿妍毕竟知道轻重,风篁闯入时她才从高潮的余韵中稍稍回神,身子兀自微微痉挛,咬着牙将“那物事”捏成一团,藏进被甬里,以免被贼人夺去。
  谁知风篁是老江湖,余光一扫榻上狼籍,便知东西被她藏起来了。他出身师承俱是名门,向以侠客自居,今日上门夺物已是万般无奈,断不能欺负女子软弱,冒犯她的清白。
  三人各有所忌,居然就这么僵持了半天。
  耿照劝不下风篁,正自着急,背后脚步声又至,却是聂沐二少调息略复,匆忙赶来。“宫主!”沐云色一跃而入,见宫主只着单衣,阿妍姑娘显是赤身露体,不禁大是尴尬。韩雪色面色更沉,喝道:“都出去!”
  “这......”沐云色犹豫不决,目光不由自主投向二师兄。韩雪色益发恼怒,暴喝道:“出去!”聂雨色面无表情,拽着师弟退出房门,手里头扣着两枚尖利算筹,脑中一霎间转过无数心思,从中筛拣着摆脱困境的良策。
  关键是耿照。他若站在奇宫这一方,风篁便是彻底孤立;若然是来帮那姓风的,亦可以挟为人质,用来交换宫主......他凝着少年宽阔的背门,静静等他表态。
  耿照定了定神,居然转向韩雪色。“韩兄,我想向你商借一样物事。此次关乎万民生死,倘若失救,东海将陷浩劫矣!届时,无论韩兄或阿妍姑娘亦不能幸,望兄切莫拒绝。”
  韩雪色与风篁同感惊奇,没想到他要商借的物主居然不是阿妍。
  风篁眉头紧蹙,弄不清他所图为何,几度欲言又止,终究还是选择了沉默。韩雪色淡道:“耿兄弟欲借何物?别说是为了拯救黎民,那怕只是你想看一看、随手把玩把玩,只要我拿得出来,没有不肯借的。”
  耿照大喜,拱手道:“多谢韩兄!小弟要借的,乃是贵宫至宝,九曜皇衣!”
  “什么?”门外沐云色闻言失声,还待说话,却被聂雨色拉住。
  韩雪色亦是一怔,片刻才摇头苦笑。“如果是这个,为兄便爱莫能助了。”
  风篁一听耿照之言,便知他也是为镇住天佛血而来,只是不明白九曜皇衣跟佛血有甚关连,见韩雪色推得轻巧,冷笑道:“前头话说得忒满,一句“爱莫能助”便想随意打发,你当别人是傻瓜么?”
  韩雪色哼的一声,摊开双臂,斜乜着拿刀架他脖颈的沧桑男子。
  “风篁兄,你看我身上,像不像穿着九曜皇衣的模样?”风篁为之语塞。
  “九曜皇衣乃奇宫至宝,”他转向耿照,怡然道:
  “我离开得匆忙,说穿了就是避难,来不及带走。便是来得及我也不带。要保护皇衣不致失落,世上没有比龙庭山更安全可靠的地方,此其一也;其二,若卷走了九曜皇衣,下山追杀我的就不只是惊震谷一系,奇宫必定倾巢而出!所以,并非是我不借,实是没得借。”
  那就没办法了。如果有其他可能性,耿照并不想走到这一步。
  他整了整衣襟,转向榻上的阿妍,并不言语,突然双膝跪地、俯首叩头,行的是朝觐的大礼。韩雪色面色微变,与屋外的聂雨色互换眼神,心知这个天大的秘密已然泄漏,就不知慕容柔知道了多少,将会采取什么行动。
  阿妍的表情反倒没这么错愕,带着一丝放松似的释然,仿佛早已习惯受人跪拜,拥被坐起身来,挺腰收腿;明明狼狈的模样丝毫未变,却突然生出一股高贵的气质,让人自然而然地低下头来,莫敢迎视。
  “起来罢,典卫大人。”她叹了口气,垂眸道:
  “将军大人知道了么?”
  耿照未敢起身,一径摇头。
  “启禀......此事将军不知。属下并没有向将军禀报。”
  阿妍眸中掠过一丝讶色,旋即点了点头。
  “那我可要多谢你啦。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我来的?我以为我已经够小心的了。”
  耿照不敢欺她,老实回答:“我在栖凤馆中见过娘......见过阿妍姑娘的身影,在绿柳村时便觉眼熟。直到将军说起了腰带之事,属下才联想在一处。”
  阿妍露出恍然之色,抿嘴道:“我想起来啦。叔叔同我说过,当晚你是去见横疏影罢?他说你武功很好,又有正义感,是个人才,要是独孤天威容不下你,让我带你回京,金吾卫和禁宫中正缺你这样的好手。”
  耿照没想到会在这里被抖出私情,面红耳赤,所幸阿妍识得大体,并未点明,为他保留了私隐与体面。他定了定神,俯首道:“阿妍姑娘,属下斗胆,向姑娘商借腰带。这带能压镇一样邪物,属下亲眼见得邪能,所经处生机灭绝,无人可挡;若无碧鲮绡克制,恐将生灵涂炭。”
  阿妍毕竟心慈,听得不忍,叹息道:“人人都说这带儿珍贵,我从小将它系在腰间,觉如镣铐枷锁一般,似有千钧沉重。它引我找到意中人,又将我从他身畔带走,聚少离多,委实不祥。”韩雪色听得心疼蹙眉,低唤道:“阿妍!”
  她展颜一笑,眉间愁云俱都挥散,露出前所未有的湛然清朗,满目深情,柔声轻道:
  “韩郎,能再与你相见,有过几日甜蜜聚首,这是上天眷爱,我已无求。你的江湖路我走不惯的,到哪儿都拖累你,正如这根带儿,终不免将我带离你身边。这因缘是上天注定,丝毫不能强求。”从被甬里伸出一只欺霜赛雪的匀细裸臂,纤纤五指间握着一团银灿灿的物事,正是她系在腰间的鳞纹带子。
  “典卫大人,这带儿我便交给你啦。望你用于苍生,勿使不祥。”她淡淡一笑,美丽的脸庞透着光华,不知是窗外天光已亮、透入窗棂,抑或其他。“你带回这条鲮绡织带,将军便知我在此间,那是瞒不住的了。”
  耿照对她甚是过意不去,俯首道:“为保护姑娘的安全,请与属下一同返回。”
  阿妍笑了笑,当是默许,美眸凝睇,望向情郎,柔声道:“我走之后,望你万千珍重,爱惜自己一如爱我。”韩雪色心痛如绞,咬牙道:“我发过誓绝不教你再回平望都。今生今世直到终末,你都要在我身边。”
  阿妍再也忍耐不住,眸中一霎盈满泪水,豆大的晶莹泪珠连滚都不滚,径跌出眶来,苦笑着摇头,忽然“嘤”的一声闭目咬牙,身子向后倒,竟晕厥过去。“阿妍姑娘!”耿照急忙上前,料不到韩雪色突然发难,拼着让铁胎刀刃削过颈侧,起身欲揽玉人,颈血激射而出。
  风篁本无伤人之意,忙撤刀急唤:“韩宫--”蓦地韩雪色身形顿挫,霍然转身双掌齐出,正中风篁胸膛,轰得“寻真”倏然脱手,偌大的身躯倒飞出去,重重撞上粉壁!
    <center><img src=../txt/21a.jpg></center>
    <center>封底兵设:上方斩马剑</center>
    <center><img src=../txt/21b.jpg></center>
    <center>封底兵设:上方斩马剑</center>
  【第二十一卷完】


第二十二卷 三乘论法


【内容简介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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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小院之中变故陡生,韩雪色悍然出掌,风篁死生一线,此局何解?螳螂捕蝉,黄雀在后,五人三方一阵乱斗,不速之客突如其来,竟令众人齐齐束手,坐以待毙!
  众所瞩目的三乘论法,以谁也料想不到的方式召开,更往谁也掌握不了的方向发展!灾难临头,危在顷刻;把满山权贵置于刀锯鼎镬的,究竟是天真无知的理想家,抑或是无谓生死的狂信者?


内彩图及人物介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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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百零六折 天仗风雷,八寒阴狱
  韩雪色这一下变招快绝,风篁猝不及防,厚实的胸膛肌肉忽变得温软如绵,于掌力及体的瞬间身子一挪,生生卸去三成劲力,然而毕竟是亡羊补牢,仍被轰得倒飞出去,仰天喷出鲜血。
  “风兄!”
  耿照正欲动作,一股微妙悚栗掠过背脊,本能擎出“藏锋”;激越的龙吟声乍现倏隐,刀刃停在无声掠至的聂雨色喉前,矮小的黑衣男子急停顿止,发鬓逆风激扬,乌缎般“泼喇!”摊上刀锋,抚刃皆断,寂然无声。
  约莫同时,韩雪色抄住旋落的寻真刀,遥指风篁,虽未回头,声音却是出奇地平静。“耿兄弟,本座无意伤人,实不得已而为。请你把刀放下,你我之间,没必要见血。”既没有偷袭得手的雀跃,也无撕破脸的决绝,非喜非怒,自透着一宫之主的威严。
  耿照瞳孔微缩,突然意识到这名身穿单衣的高大男子,的的确确是指剑奇宫的主人,是龙庭山群龙之首,外表的狼狈丝毫未损其高贵优雅。即使是衣装完好、于席间从容谈笑之时,韩雪色也没像现在这样,周身散发着难以言喻的沉静威压,恍如一堵苔浓遍染的千年古城墙,光是伫立不动,便使人不禁仰望,未敢轻攀。
  --是他......稳稳控制着场面。
  (这个人......绝不简单!)
  若只将此人当作偷鸡摸狗之辈,未免太小看指剑奇宫了。耿照定了定神,藏锋丝纹不动,嗡嗡震颤的刀刃早已静止,质性由百炼缅刀摇身一变,化作刃厚背宽不动如山的折铁刀,最易断人首级。
  “韩兄见谅。聂二侠神技惊人,请恕小弟不敢轻纵。”
  韩雪色点头。“我明白。要换了是我,也不敢放。”随手挽个刀花,将刀收于臂后,竟是放了风篁这唯一的人质。
  聂雨色凤目圆睁,咬牙低道:“宫主!”
  韩雪色刀搁桌顶,眼神转柔,正要朝榻上的阿妍
  走去;步子尚未迈出,一股无形威压已至,耿照转过头来,双目炯炯直视。就在他转头的剎那间,聂雨色肩头微动,便要出手,忽觉颈间刺痛,“藏锋”已贴肉送至,再难稍动,心中微诧:
  “这小子......莫非周身都是眼睛?”
  他与韩雪色默契绝佳,两人几乎是一同动念、一齐动作,居然被同一人所阻,恐怕只有练到了“发在意先”的顶峰高手才能办到。韩雪色苦笑:“老二,不是谁都须这般算计的。适才耿兄弟若有杀人之意,眼下你已是咸肉一条,还变得出什么花样?不如坦承以对。”目光转向耿照,正色道:
  “耿兄弟,阿妍于我重逾一切,便要我拿性命交换,韩某人绝无二话,何况是区区一条碧鲮绡?你让我瞧一瞧她,韩雪色定将腰带奉上,君子一言,快马一鞭。”
  耿照犹豫片刻,终于还是侧身让开。韩雪色快步来到榻畔,连人带被将女郎拥入怀中,柔声密唤:“阿妍、阿妍!”阿妍“嘤”的一声,悠悠醒转,柔声轻道:“韩郎,我做了个梦,梦见镇东将军派人来寻我啦!又梦见你同人打架,刀子明晃晃的,还有好多血......”忽尔回神,苍白的俏脸上露出一抹惨淡笑容:
  “原来......原来不是梦。我真傻。”
  韩雪色一径摇头,拥着她柔声道:“别怕!没事的。”
  阿妍微微一笑,摇头道:“我不怕。”
  韩雪色见她神色如常,这才露出放心的表情,转头对风篁道:
  “人急无智,出手忒重了,风兄见谅。我这路“天仗风雷掌”全是刚力,并无暗劲阴手,风兄搭配子午流注之理运气调息,当能缓和伤势。”细细指点了对应的经脉穴位等。
  刀侯府一脉对金创、内伤等亦有涉猎,风篁听得两句,便知所言无虚。他被重手法击中胸口,伤了心脉,连取铜驼丸吞服的力气也无,未敢逞强,勉力倚墙盘坐,依言运功调复。不过片刻工夫,面色大见好转,嘴角已不再溢红,冷冷抬眸,咬牙沉声道:
  “韩宫主未使“不堪闻剑”,风某感恩戴德。今日是我技不如人,心计亦多有不及,韩宫主藏得如此之深,倒教风某走眼啦。他日......再来讨还佩刀,请!”一撑之下竟无法起身,胸中闷痛,又脱力跌坐回去,模样十分狼狈。
  韩雪色面露愧色,但也不过是一现而隐,转头道:“老四!”
  沐云色会过意来,取出一只碧油油的翠玉小瓶,对耿照道:“这是依先师的金方调配、由我大师兄亲手炼制的治伤良药。耿兄弟若信得过我,让我将药交予那位风兄服用,于内瘀大有裨益。”
  奇宫一方三人之中,耿照与他交心已久,素知其为人,再说沐云色为他隐瞒夺舍一事,担了偌大干系,自是不疑,点头道:“有劳了。”沐云色刻意放慢动作,以示磊落,将玉瓶置于槛内轻轻一滚,喀搭喀搭滚到风篁脚边。
  风篁连踢开的力气也无,索性不做无聊之举,冷笑道:“奇宫珍药,恕风某无福消受。”径取铜驼丸吞服。奇宫门下精通医药,沐云色远远闻到药气,猜是祛毒一类的方子,于内伤并不对症,肃容道:
  “风兄怒气难平,我能理解。但我家宫主的意思,乃冤家宜解不宜结,行走江湖难免误会,能消解开来,做朋友总比做敌人好。况且今日非我奇宫上门寻衅,是风兄先亮刀押人,于情于理,总是说不过去罢?我家宫主情急出手,分寸实难拿捏,奉上伤药是为化解两家仇怨,可不是怕了风兄。”
  聂雨色瞥他一眼,鼻中哼笑。
  “哪来忒多废话!你......宫主小心!”
  众人被喝得转头,只耿照心头微动,明白又是声东击西。这回聂雨色是铁了心要退,呼喝未落,全不顾藏锋之锐,抽身倒纵出槛,足不沾地,泠若御风;轻功虽属上乘,到底慢了碧火功一步。
  内功练至一定火候,往往能凝缩内气,如丝网般投射而出,或相机感应,或取势迫敌,皆是“我可感敌,敌亦知我”。顶峰之人,甚至能以气机罩住对手,令对方动弹不得,如蛇口之蛙。
  然而碧火神功非同一般气机感应,先天真气较寻常功劲更绵密,凝成的气丝介于有无之间,我能知敌,敌却无从知我。
  聂雨色心念一动、耿照即已察觉,刀刃顺势一递,料他绝无生机。但以他与奇宫之间千丝万缕的关连,绝不能出手击杀聂雨色,索性还刀入鞘,“铿!”一声激越清响,刀锷撞上吞口,聂雨色双脚才踏着地面。
  在场几双眼睛都是武道的大行家,虽不明白耿照何以如此迅捷,却都知道是谁饶了谁的性命。各挟人质对峙的场面既已破局,耿照再无顾忌,闪身掠至风篁身畔,出掌抵正背门,浑厚的碧火真气透入,风篁面上陡现血色,嘴角汩出乌血,眨眼工夫又由黑转红,瘀伤悉数吐出。
  韩雪色心中一凛:“好骇人的修为!老二所料,只怕不假。”不露一丝诧异,叹息道:“老二,还不谢过典卫大人不杀之恩?如许快刀,你有三把喉咙尽都开了,哪还能跃出门去?”
  聂雨色耸了耸肩面无表情,似乎一点也不害臊。
  “便吃定他不会动手,要不傻子才退。再说了,他还盼着你送上腰带哩,哪里舍得杀我?”见韩雪色面色铁青,毕竟不敢顶撞太甚,没好气地转头一拱手,声音呆板如诵经:
  “多谢典卫大人不杀之恩。下回典卫大人再要犯傻,在下一定继续光顾,大家发财。”一旁的沐云色尴尬已极,低声道:“二师兄,我看你还是少说两句罢。”
  风篁也算老江湖了,为人又通权达变,不拘一格,然而聂雨色的行止在他看来直是无赖;大剌剌地自揭心思,居然半点也不脸红,又是一般市井无赖所不及,怒极反笑:“奇宫自诩正道,不想门下心机狡诈、厚皮涎脸,风某纵不才,也不敢吃贵宫的药。”起脚一拨,玉瓶“飕!”一声飞向沐云色面门。沐云色反手接住,面上乍青倏红,无言以对。
  风篁也没料到这一脚能有如许劲力,回头叹道:“耿老弟,我这辈子没服过几个人,但你的内力当真是深不可测,老哥哥不得不写个“服”字。”耿照一径摇头,与他扶臂相将,并肩而起。
  忽听韩雪色道:“我知风兄恼我伪作内力不济,但小弟实无相欺之意。”
  风篁面色一沉,淡然道:“正所谓“兵不厌诈”,风某心计不如韩宫主,大意轻敌,败也不冤。再说韩宫主的“天仗风雷掌”劲力沉雄,的是绝学,纵是心机取巧,手上功夫却不含糊,风某败则败矣,也没有别的话。”
  他闯进厢房时,第一时间便制住了韩雪色,一来是投鼠忌器,二来也毋须与阿妍姑娘有什么肢体上的碰触,以免败坏人家女眷的名节。此举固然在人情义理上堪称周详,却冒了偌大风险:须知指剑奇宫在东海四大剑门中历史最久,门下英杰无数,韩雪色身为群龙之首,以西山毛族之血裔,威压鳞族圣殿十数年,修为之高,武林年轻一辈难有堪敌。要无声无息潜入他的寝居、一击将人制住,不惊动外头聂沐二少,当真是谈何容易!
  风篁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出手,不料韩雪色毫无抵挡之力,一照面间便被拿住,沉雄的手劲贯透筋脉,毋须封闭穴道,已半身酸软,动弹不得;丹田之内空空如也,对透体而入的异种真气毫无反应,与不通武艺的普通老百姓相仿佛。
  (这到底......是怎么一回事?)
  饶是风篁见多识广,一时间也不知究竟,直觉自己逮到的是个冒牌货,然而无论音声样貌、谈吐举止等,皆是在绿柳村遇着的那名“韩雪色”无误,见阿妍姑娘对他十分着紧,暂把真假韩雪色的疑虑抛到脑后--只消教她乖乖交出碧鲮绡,谁理这身无内功的男子真是韩雪色否?便是一念间的轻忽大意,最终还是中了暗算,风篁懊恼之余,不由暗忖:
  “我闯荡江湖二十年,自认眼界开阔,却不知有这样一门武功,能将真气藏得无影无踪,如同不曾习武之人。人说指剑奇宫行事诡秘,介于正邪之间,不想连武功也如此怪异,比外道还要邪乎。”却见韩雪色从怀中拿出一只刻着八团金龙的冰糖玛瑙小瓶,尺寸较鼻烟壶略小些,轻轻一摇便发出炒豆似的沙沙响,隐约见得瓶胎内黑影滚动,贮满一粒粒细小乌丸。
  聂、沐脸色皆变,聂雨色眉宇一轩,厉声喝道:“宫主!”
  “别忙,我有分寸。”韩雪色淡然微笑,竟是不予理会,径对风篁道:
  “这药叫“奇鲮丹”,是本宫魏无音长老的独门方子。当年六合名剑一役,魏长老力抗妖刀,与水月一脉的杜掌门成为圣战劫余的唯二之人,他虽保住了性命,可惜经脉受到重创,一身修为几付东流,只得隐居在龙庭山之后,不问世事。
  “奇鲮丹是魏长老闲居时翻遍医典,佐以自身创见,大胆尝试而得。药力在体内化开之后,能于丹田中短暂模拟出真气内力的效果,用以推动武技招式,一般的生出威力,并不逊于苦练内功所得。
  “然而,药石毕竟是外物,药力生效后至多只能维持一到两个时辰,用得凶便消得快,用得慢也就支持得久些。此药一日仅能一服,若逾此限,轻则损及筋脉,全身瘫痈,从此成为动弹不得的废人;重则鼓爆丹田、脏腑俱创,当场便丢了性命,无药可救。”
  风篁恍然大悟。他出手之时,韩雪色曾掩口挪退,可惜劲力身法均有不如,以致功败垂成;如今想来,他便是在那时将奇鲮丹送入,待药力发生作用,才出掌将风篁击退。
  思虑至此,风篁浓眉一挑,凛然道:“这么说来,你的内力--”
  韩雪色怡然笑道:“我六岁入指剑奇宫,诸长老视我如寇雠,不乏有欲杀之而后快的,能保住性命已属万幸,遑论其他。直到受了风云峡的庇护,魏长老始得传授我武艺,那也是十来岁的事了,我刚到指剑奇宫的头几年饱受凌虐,经脉受到严重的损伤,今生恐无望再修习内功。”耿、风二人相顾愕然。
  韩雪色初上山的那几年,适逢“琴魔”魏无音隐居,包括应无用在内的风云峡菁英俱都脱离权力核心,嫡系三大高手中一人破门身死、一人重创半残,龙首应无用又下落不明;放眼旁系,武力称冠的“匣剑天魔”独无年闭关不出,余子皆无一槌定音之能,权力顿呈真空,循环斗争,无休无止。小小年纪的韩雪色沦为斗争工具,朝不保夕,竟被凌虐成残,全身筋脉受创,再无法习练上乘内功。
  “四大剑门论剑,我靠的便是这一瓶奇鲮丹。”奇伟的毛族青年把玩着晶莹剔透的冰糖玛瑙小瓶,口吻闲适,仿佛已挥别童年的阴影,说的都是别人家的轶事。
  “魏长老说了,他有个法子能将奇鲮丹的药力永远转换成内力,不会随着药力褪去而消失。他自己的功力便是这样恢复了大半,虽不比青壮年之时,也足以笑傲江湖了。
  “但那法子非常危险,稍有差错便会丢掉性命,乃九死一生的豪赌,魏长老顾及我的安危,迟迟不肯透露,始终不放弃改良此法的念头,为我疗愈功体,根绝后患。可惜他老人家中道而逝,临终前我等不及面聆教训,至为遗憾。”有意无意望了耿照一眼,笑容浅淡,眸中饶有深意。
  耿照心念一动,终于明白沐云色何以强调夺舍大法的重要,又一直追问他有无师父夺舍之前的记忆。
  在魏无音的记忆之中,不只留有前度圣战对抗妖刀的宝贵经验,更有能使韩雪色摆脱困境、毋须仰赖奇鲮丹的大秘密。韩雪色内功不济,只能拼命锻炼手眼身法,他用功甚勤,天资又高,居然别出机杼,练得一身出色的外功剑法,丝毫无负“琴魔亲传”之名,实力足以与风云四奇比肩。
  然而,欲以外门武功压制一流高手,实非易事。“韩雪色内力暴增”一事,在龙庭山便如“琴魔伤愈并恢复功体”一般,对各系造成莫大的心理压力。在他们看来,风云峡的能为委实深不可测,但凡心有不服时,总能因此详加考虑,未敢轻易发难。
  当魏无音的讣讯传上龙庭山,长老中只有平无碧轻率出手,余人皆抱持观望的态度,盖因风云峡之威经年累月,已成一道无形屏障,若无十成把握,谁也不想冒险争先,平添无谓牺牲。
  一旦奇鲮丹的秘密为人知悉,韩雪色......不!甚至该说风云峡一系能否继续震慑奇宫,在琴魔死后依旧维持表面的共主地位,答案不言可喻。风篁听罢沉吟不语,片刻才道:“此事该是贵宫最大的秘密,说与我这个外人知晓,韩宫主意欲何为?”
  “我也想知道为什么。”聂雨色举手附和。“你知不知道这两个人要一次灭口相当麻烦?分作两次不好么?你真的非常不体贴下属啊,宫主。”说着从怀里掏出了朱砂黄纸,蹲在地上开始画起符箓来。
  沐云色看得眼珠都快掉出来了,好不容易回过神,小心翼翼问:“师......师兄,你这是......”
  “少啰唆!还不快打条黑狗来?”聂雨色露出不耐烦的表情。“待布完这个“九龙齐飞”的咒杀之阵,房内诸人非我鳞族血裔者,都要爆体而亡,化作一滩脓血,相当省事方便。我一直想试试看效果怎么样,可惜在宫里没有机会。”
  “......这样会连宫主一起杀掉喔!”
  “麻烦!”聂雨色“啧”的一声,又随手加了几个难以辨别的怪异符号。“这个“胁翅咒”可以保护毛族血裔,不受九天龙落、飞扑撕咬的伤害。”
  “那怎么好意思?”风篁亲切挥手。
  聂雨色抬望一阵,低头把符号抹去。“......还是通通都去死好了。”
  “别理他。”韩雪色笑道:“我二师兄的奇门阵法、遁甲术数非常厉害,但他从《绝殄经》里考据钻研出来的那些个古咒大多是西贝货,跟巫觋祈雨差不多,杀鸡取血画符作法的好不吓人,只是从来都不管用。”
  “绝殄经?”耿照心中微微一动,却不知异样何来,话一出口,自己也觉奇怪。
  韩雪色倒是神色自若,点头笑道:
  “是我宫中自古流传的一本小书,记载许多光怪陆离的事,如乘蹻飞行、隐沦变化、分形定身等,非常有趣;说是经籍,其实大多是残篇断简,读着甚是解闷。我幼时有一阵被锁在藏经楼里不见天日,触目所及,只有一方漏孔,透入些许光亮,那时伸手能构着的书册,每一卷都看了不下百十遍。老二,那《绝殄经》全宫上下大概数咱俩瞧得最多了,你说是不是?”
  “哼。”聂雨色抱膝画符,连抬头都懒。
  耿照啼笑皆非。
  聂雨色精研算学,排设的奇阵在旁人看来奥妙无方,直如妖法,不料他本人却沉迷神僊方异,敢情是真想从《绝殄经》里钻研出法术来,一经韩雪色抖出,居然乖乖闭上了嘴,看来脸皮奇厚如墙的聂二侠也非是全无罩门。
  韩雪色轻描淡写几句,可知幼年在奇宫的人质生涯之惨淡,实不足外人道。风篁不由生出恻隐之心,再加上韩雪色直率磊落的姿态,容色稍霁,拱手说道:“宫主放心,风某在此立誓,但教肝脑涂地,这秘密决计不由风某口中泄漏,此世他生,无有绝期。”
  “既然说了,便没有信不过的意思。”韩雪色怡然笑道:
  “说这些,只是想让二位知晓:我的人生在十几岁之前,可说暗无天日,即是下一刻死,丝毫也不奇怪。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无用之人,直到遇上风云峡的师傅、师兄弟们,以及我的阿妍,韩某人这条贱命方得露出曙光,重新有了价值。”
  他怀里的女郎面泛娇红,纤纤玉指轻抚着他的唇瓣,露出爱怜横溢的神情,柔声道:“韩郎,你莫这么说。世上......世上没有什么人,生来就是比他人低下的,每一条性命对珍爱它们的父母亲人、乃至知交友朋来说,都是无比贵重,千金难易。”
  韩雪色捏紧了掌中的碧鲮绡,缓缓摇头,沉声道:“不,阿妍,人生来就有贵贱之别。独孤容把这带子赏赐给你,让你做他未来的儿媳妇时,你我就注定无法厮守;纵使后来这条带将你带来了东海,带到与它失散已久的九耀皇衣之前,这衣带之缘仍无法将你留在我身边。
  “我若是西山韩阀之主,手握天下精兵,便要为你打上一仗,那也是在所不惜。但我什么都不是,只能眼睁睁看你离去,一别十数年,至今方能重聚。”阿妍与他相对无言,俏美的面上虽还勉力挤出一丝安抚似的微笑,眼眶却已泛红。韩雪色抬起头来,笑意凄苦,遥对风篁道:
  “风兄,我没什么城府野心,我只是个连心爱女子都留不住,一点用也没有的男人,我迄今所做的一切,不过求存而已。有件事我先前并未意会,如今总算明白:谁要从我身边带走阿妍,就算粉身碎骨,我也决计不教得逞!打风兄的那掌纵然莽撞,亦是我之决心。至于身外诸物,不过浮云耳!”随手将碧鲮绡带抛与耿照。
  聂雨色蹲在门坎外鬼画符一气,嘴里不住嘀咕:“这下好,自己一股脑儿说将出来,怎么不直接雕版印成邸报,各门各派、将军府臬台司衙门都发一份,省得一个个说?”沐云色不知该如何反应,饶是他聪明精细,亦呆若木鸡。忽听风篁一声豪笑:
  “沐四侠!方才你那只药瓶,可否惠赐在下?”
  “可......可!”他怔了一怔,总算回过神来,赶紧掏出那只玉瓶,双手奉上。
  风篁接过拔开,连看也不看,仰头吞了大把,对韩雪色道:“韩宫主,你这朋友我交了!此后无论谁人寻你晦气,须问风某手中之刀。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,有情莫负、必信必果,才算是活过一遭!便是当今天子要抢你的意中人那也没商量,一寸都不能退。”擎起寻真刀还入鞘中,笑顾耿照:
  “耿兄弟,真是对不住了。碧鲮绡你尽可带走,阿妍姑娘万万不行。”
  他本不知阿妍的身份,是听了师兄李蔓狂之言,想起在伴着韩雪色的女郎腰间,有这么一条质地殊异的银纹织带,与贮装天佛血的碧鲮绡织带相仿佛,这才来碰碰运气。韩雪色将如此重大的秘密和盘托出,毫无保留,大出众人的意料,但风篁的反应更加令人摸不着头脑。
  “二师兄!”沐云色拉了拉师兄的衣袖,低道:“这到底是怎么......”
  “别碍事!”聂雨色一把甩开,赶紧将“胁翅咒”画了回去:
  “毛族的想法跟我们不太一样,我也弄不懂。待会“九龙齐飞”的杀咒一发动,肯定将耿小子像石榴似的一把捏爆!”眉飞色舞,颇有几分跃跃欲试,倒像牛虻嗅着温血。沐云色本要提醒他“阿妍姑娘也不是毛族的”,想想还是算了。
  这下形势丕变,原本碧鲮绡一事耿照、风篁立场一致,携手共抗奇宫,不料风韩二人泯去赞掌夺刀的梁子,倾心结交,耿照若强要带走阿妍,眼下便是以一对四的局面。
  耿照灵机一动,恭敬道:“一切都看皇......阿娘姑娘的意思。属下只是想,今日是三乘论法的大日子,琉璃佛子已至东海,前日属下有幸见得,聆听佛子圣训,获益良多。此番央土、南陵的高僧们难得前来,会上必有精彩的讲经论法,若然错过,下回不知几时得闻,殊为可惜。”果然阿妍微露出一丝犹豫,心绪波动,溢于娇容。
  她礼佛虔诚,这趟东海之行虽与韩雪色私会,原本也是抱着弘扬央土正教、度化东海民心的念头,推举“三乘法王”云云,倒不是那般紧要。但以大报国寺为首的央土僧团却有别样心思,欲借此将影响力拓展至东海,廿九座央土名剎住持联名向朝廷上书,终于定下三乘论法大会的规矩雏形。
  阿妍一向不喜欢大报国寺的住持果天,总觉此人一身学问僧的架子,经典翻得烂熟,说法却以僻涩自负;面色严峻,难以亲近,全无出家人的法喜慈悲,比立于朝堂之上的六部九卿还像官,平望都一些自负清流的士子读书人,背地里都管叫“僧卿”或“髡相”。“髡”字本是古时候处罚罪人的剃头之刑,用来比喻出家僧人,那是充满恶意的了,这绰号连长居深宫的阿妍都听过,虽然蹙眉不喜,然而对照果天大和尚的处事为人,居然难为他稍稍置辩,只能摇头。
  即使在央土僧团,果天都不算素孚人望,舍悲寺的雪舟慈能、摄度精进寺的拔苦长老等,于僧伽大会都比他说得上话,偏偏果天手里有一样无人能敌的法宝,便是琉璃佛子。
  央土佛法数经战乱,几度兴衰,得太宗皇帝大力支持,始得绽放异彩;南陵小乘僧团却是千年来俱都兴旺,规模虽不如央土,然尊师重律、人才备出,培养出大批学问精深的上座长老。直到琉璃佛子登坛说法,辩得南陵无数高僧哑口无言,央土僧团才晋入前所未有的绝高位阶,得以睥睨两道,一吐多年积郁。
  果天大和尚凭佛子而贵,进而出入朝堂,成为人所皆知的金绣僧卿,权位一时无两。
  此番果天率央土、南陵僧团东来,恐怕是想在自己手里完成“三乘一统”的千秋大业,且不说隐于暗处的莲宗八叶院买不买账,东海虽佛法不兴,没什么讲经论辩的人才,但莲觉寺等名剎俱在,能否任人鱼肉,犹未可知;做为果天手里的武器,佛子将不可避免地站上风尖浪头,与东海僧团、甚至是镇东将军慕容柔交锋。
  这正是阿妍最担心的事。
  当初佛子向她转达果天“弘法东海”的构想,阿妍满心欢喜,没怎么考虑便答应下来,向皇上提出请求。皇上许久不来和宁宫了,听说她想离京,自是爽快应承,反倒是中书大人不甚欢喜。“娘娘关心万民,这是好事。但此际东行略显仓促,请娘娘三思。”丰神俊朗的当朝首辅专程进宫面见皇后娘娘,于丹墀下执臣子之礼,依旧是不紧不慢,不愠不火。
  自十二岁过继到恩父--她习惯称袁健南夫妻为“恩父母”。在她心中,再多百十倍的敬称,也难报答这对老好人夫妇对自己的疼爱--家中后,她便没管过那人叫“父亲”了。或许在娘亲尸骨未寒、他便急切切地将那名女子娶进门时,父女间的裂痕便已埋下,从此失去了修补愈合的机会。
  撇开私人情感不谈,中书大人的识见手腕她还是佩服的,难得见他如此露骨地表示不满,为此阿妍几乎打消东行的念头,后经佛子多次开导,才稍稍释然。况且在皇上那厢,此事早已成了定局,皇帝陛下的心中显然另有盘算,真要取消东巡,恐怕他头一个不乐意。
  (到底......是我把佛子带来了东海。)
  阿妍咬了咬樱唇,最终还是放不下,抬起俏美的小脸,柔声道:“韩郎,若非佛子喻我,让我“善爱者智,方离忧怖”,你我再无相见之日。我不能让他独个儿应付那些豺狼虎豹,这样......这样是不对的。”
  韩雪色笑意凄然。“你便......这便要离开我么?”
  “我不知道。”阿妍摇了摇头,片刻才道:“但我非是为了离开你,才决定去阿兰山的。你方才......方才那样说,我既是心疼,又觉欢喜,才发现自己不能没有你。我也不知道以后该何去何从,然而今日绝不是要和你分开,我们......就只是去看看,好不?”
  这事居然就这么定了。
  耿照听将军说皇后礼佛甚诚,欲以论法为饵,赚她走一趟莲觉寺,自不知她心中周折,然而以目的论,恐怕已求不到更好的结果。韩雪色放落床架垂帘,让阿妍自行着衣,径对耿照笑道:“耿兄弟好本领,阿妍性子外柔内刚,决定的事不轻易更改,不想你三言两语,将我等也一块儿弄回了阿兰山。”
  耿照心中有愧,忽掠过一抹微栗,冰冷的杀气由脚底窜上脑门,腰畔“匡”的一响,藏锋刀仿佛呼应迸出的雄浑真气,刀锷弹出吞口,又倒撞回去。众人晚他一些,齐齐转头,赫见门外廊下立着一条蒙面乌影,胖瘦适中、不高不矮,衬与蒙蒙亮的天光,便似魅影一般,身形轮廓有些看不真切。
  沐、聂二人尚在房外,距不速之客最近,沐云色暗提真气脚尖微挪,悄悄做好接敌的准备,周身却没什么显著的动作,扬声道:“尊驾......”语声未落,胸膛突然喷出血箭,倒摔入室,却无一人瞧见来人的出手!
  --好......好快!
  耿照擎出藏锋破窗跃出,柔韧的刀锋迎风一振,嗡嗡颤响,“飕!”抹向来人颈侧;几乎在同时,风篁与摔飞的沐云色交错而过,铁胎刀尖似要贯穿聂雨色般呼啸而过,径取来人胸膛,只为替聂雨色争取一线生机--
  但仍是慢了一步。
  聂雨色闷哼一声,身子腾飞仆跌,落地时连滚几圈,勉力一撑,却只昂起半身,一口鲜血全喷在高槛内。风、耿双刀交斫,“铿!”一声火星四溅,本该受刀的黑影已不在原地,回见那人双手负后,正要跨过门坎。
  “见......见鬼了!”风篁霍然转身,刀柄滑过手掌心,右手食、中二指及时夹住脱手飞出的刀头,寻真刀凭空暴长尺许,依旧不改旋扫下劈的去路,倏自那人背门掠过!
  这“脱手勾”乃刀侯绝学“驼铃飞斩”的六个无谱变式之一,未录定制,而是拓跋十翼临敌所创、险中求胜的奇招,如同当日对决聂雨色所使的“回旋刀”,都是重实战而轻套路,把手眼反应等基本功发挥到极致的招数。
  (得手了!)
  念头方掠过心版,那人身子一晃,浑似黏上刀尖的轻薄纸鸢,这快绝奇绝的诡烈一刀,竟连他背上衣衫都没划破半点;眼前黑影忽至,那人已立在风篁身前,指影一摇,径点他的胸膛。
  风篁本能回刀,忽觉不对:“以他的身法,我岂能看清来路?”那人指落刀面,劲力却像弹子一样,隔空撞上风篁胸膛,“喀喇喇”地连串脆响,鲜血全不受控制地涌出喉管口腔。
  风篁仰天酾红,踉跄后退,直到一掌抵正背门,熟悉的浑厚内息透背而入,漫过百骸,将刚猛霸道的指劲悉数中和,仿佛倾沸水入油罐,无不瓦解冰消。耿照堪堪接住风篁,旋即擎刀而出,正欲将敌人接过,孰料来人凌空一点,再不多看,回身朝房门走去。
  “且--”那“慢”字尚未出口,一股异样腥甜涌出口鼻,耿照浑身真气顿滞,连人带刀弹飞出去,撞得廊柱“喀喇!”裂响,将折而未折。
  他眼冒金星,兀自不信:“这......这到底是什么的武功?世间......竟有这样的武功!”挣扎欲起,一时居然难以成功,对方的真力透入筋脉,久久不散,仿佛有形有质之物,牢牢插在运聚真气的紧要处;体内奔腾如沸的碧火真气就像被金针插了七寸的巨蟒,任凭它扫尾咆哮,始终挣不脱禁制。
  不过眨眼工夫,己方四名高手尽皆倒地,除了手无缚鸡之力的阿妍姑娘,房内只剩“奇鲮丹”药效已退、身无内力的韩雪色。小小的院落里回荡着地上四人粗浓的喘息,宛若垂死伤兽。
  黑衣人从容负手,目光一一扫过倒地不起的四人,最后停留在面色白惨的韩雪色身上,缓缓举起右手,指了指他手里的碧鲮绡。耿照、风篁对望一眼,突然明白此人是谁。
  李蔓狂之言,并非是被天佛血侵蚀了身体、神智不清下所发的无端呓语。
  他的梦魇是真的。那双隐于暗处,无时无刻不窥视着天佛血的邪恶之眼,此刻便活生生站在两人面前,可说是毫无特征的背影散发着令人难以正视的强大威压。斗室之内,韩雪色端坐在铺了绸巾的桌畔,四人从出手到倒地的短短片刻,尚不容他站起身来。
  “尊驾若是为此而来,大可不必动手伤人。”年轻的奇宫之主扬了扬手里的银纹织带,神色于一霎间恢复从容,淡淡笑道:“我方才说过了,此乃身外之物,于我如浮云。”房外耿、风二人拄刀撑起,急唤:“不可!”
  谁知那人动也不动,颈颔轻转,露出覆面巾的一双眼瞳投向韩雪色身后,眸中笑意忽露,令人遍体生寒。韩雪色面色大变,横眉切齿:“你敢--”泼喇一声劲风袭体,黑衣人已穿过身畔,沐、聂二少双双跌出,落地时贯体真力犹在,筋脉闭锁,竟连出言开声的余裕也无。
  韩雪色身无内力,被来人扯得滴溜溜一转,眼看便要旋飞出去。“韩兄!”窗外耿照瞧得急切,鼓劲一冲,肌肤表面都沁出血来,终于突破脉中禁制,纵身扑去;就在同一时间,韩雪色突然出手,刚猛的“天仗风雷掌”宛若铁壁轰坍、雷车奔轨,近距离击中那人的腹胁要害!
  自不速之客现身,这是五人之中唯一沾上来人的一击,而且是扎扎实实以己之蓄强,正中敌之暗弱,屋外聂雨色、风篁等不由得精神大振,奋力拄起。
  岂料黑衣人未被天仗掌轰飞,韩雪色双掌打在他身上,竟似扎纸灯笼撞正山岩,劲道悉数反馈,“喀、喀”两声脆响,肩肘关节俱被震脱,魁梧的身躯拔地而起,破窗旋出,恰被扑上来的耿照接个正着。
  黑衣人指影一摇,奇薄奇锐的劲风“嗤!”射穿垂帘,眼看榻里的阿妍姑娘便要香消玉殒。“......娘娘!”耿照眦目欲裂,可惜救之不及,忽听“叮”的一声清脆劲响,指风似是撞到了什么极坚极硬的物事。
  那人目光骤寒,双掌隔空一分,织锦垂帘“泼喇!”骤扬,赫见榻前竖着一堵底色乌沉、表面却如水磨铜镜般光可鉴人的精钢墙壁,居间一枚钱眼大小的破孔,如尖锥所凿,哪里有什么姿容高贵的绝色美人?
  聂雨色扬声道:“老四!”
  匍匐至墙角的沐云色扳下第二道机簧,外墙忽翻出一道暗门,一抹婀娜丽影轻声娇呼,从甬道中翻了出来,正是阿妍姑娘。这幢小院本是风云峡设于越浦的暗桩,寝居设有逃生机关,一遇外敌侵袭,立时放下榻前近半寸厚的精钢护墙抵挡攻势,再从榻里的活门逃生。沐云色寄居映月舰时数度前来,早检查过机括,上油保养,才得如此无声无息。
  这下房里六人全到了外头,黑衣怪客身形微晃,耿照尚不及看清,残影已掠至槛上,门框里却仿佛凭空竖起一道高墙,那人的身影重新凝成实体,落地还形,伸指嗤嗤几下,削断桌椅几凳,他却仿佛看不见、听不着,侧耳站在空荡荡的房里,如入五里雾中,一时分不清东南西北。
  一股莫名的寒意卷地而出,大片灰翳笼罩着檐下廊间,以聂雨色的手掌为界,他身前的一切似乎变得朦胧不清,异样的幽冷漫入整间屋子的每一个角落,连屋外的人们都不禁为之悚栗。
  这样的感觉耿照非常熟悉。风篁也是。
  门坎之外,聂雨色单膝跪地,一掌按在绘满地面的朱砂符箓间,应势发动的奇门阵法,连武功强绝、骇人听闻的黑衣怪客也无法脱出。
  风篁到得这时,才真正佩服起这阴阳怪气的黑衣小个子来,忍不住竖起大拇指。“姓聂的,你这手帅得很哪!快发动那什么九龙齐飞的咒杀阵,现在里头既无鳞族也没毛族啦,将那厮爆成脓血!”
  聂雨色怪眼一翻,没好气道:“还用你来说?我连催动了几次,偏生他就是没化成一滩脓血,要不放你进去问问?”风篁听得一愣,目光转向沐云色。沐四公子比起他二师兄来,到底是个老实人,尴尬地笑了笑:“《绝殄经》的方术......这个......博大精深,本宫目前也还在钻研,来日必有斩获。”
  那就是“今日不行”的意思了。风篁叹了口气,想起那人如鬼如魅的身手,心有余悸,回顾耿照道:“我师兄说要夺那物事的奇人,约莫便是这厮。他连阿妍姑娘也想害,所图必定惊人。单打独斗咱们没一个是他的对手,并肩子齐上胜算也不大,幸有奇阵能困,老弟回头领来镇东将军的铁甲大军,几百几千人的锁了他回去,自能廓清阴谋,安民保境。”
  耿照为韩雪色接回脱臼的关节,韩雪色忍痛不哼一声,一能活动便将阿妍揽至身边,唯恐再失。那条碧鲮绡织带他始终攒在手里,撞破镂窗时亦一并带出,并未落入黑衣怪客之手,实是万幸。
  慕容柔的预感不幸成真。碧鲮绡带的主人--皇后娘娘--不在栖凤馆,自会成为有心人觊觎的目标,皇后与琉璃佛子、央土僧团,甚至天佛血的关系千丝万缕,耿照隐约觉得黑衣人针对阿妍姑娘的举动非是偶然听闻、乘便为之,其中必有牵涉,点头道:
  “正是如此。现今首要,便是速速护送阿妍姑娘及碧鲮绡至阿兰山,有谷城大营及金吾卫士保护,可免阴谋宵小觊觎。”
  韩雪色见识过黑衣人的手段,权衡轻重,首要便是阿妍的人身安危,方才若只是拗不过佳人软语央求,不得已而为,此际便是势在必行了。主意打定再不拖延,遥遥叫道:“老二!你这“八寒阴狱阵”能维持多久?”连唤几声,聂雨色无有回应,蓦地一颤,嘴角如瓶底裂罅,不住滴下鲜血。”
  “二师兄!”沐云色大惊失色,飞身欲上前,聂雨色左臂一横,示意不可。
  屋里的黑衣人一声长笑:“龙鳞今不在,鱼目混明珠!指剑奇宫没了应无用,居然沦落如斯,须赖这等方伎!”右手食、中二指一并,剑气纵横,随身子转动,竟将笼罩斗室的幽冷灰翳一片片“削”下来!
  耿照头一次听他开口,但觉嗓音苍凉低哑,似是年高,此外竟无其他可供辨记的特征,过耳即忘,难以追想。而聂雨色的情况则十分不妙,仿佛用尽全身之力,才能勉强以手掌按住地面的绘记,屋中每一道剑气掠过,都仿佛在削落他的血肉,瘦小身躯不住痉挛抽搐。
  支撑不到片刻,聂雨色仰头喷出血箭,身子向后弹开,堪堪被师弟接住。
  “快......快走!”他原本就苍白的俊美瘦脸似蜡一般浑无血色,死死咬住唇畔一缕殷红,表情狰狞:“这厮......是行家,阵法......困他不住,快走!”用力推开沐云色,见众人兀自愕然,怒道:
  “快出去!我在这院里布有七道连环迷阵,以精血发动,该能再阻他半个时辰!半个时辰内到不了阿兰山,便是死路一条!还愣在这儿做甚?都给我滚出去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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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百零七折 义无反顾,其逾千钧
  越浦城北,廿五间园。
  巍峨的黑瓦白墙映着蒙蒙亮的天光,仿佛向地平线的两端无尽绵延。墙里,深浓树冠层层迭迭,反倒是五座最负盛名的五间高阁仍被最后一抹夜色所蔽,连朦胧的轮廓也难见得。
  越浦向来是个不夜之城。
  镇东将军进驻以前,此间夜市、酒楼等通宵达旦,往往要过了三更天才肯消停,城中居民大多晏起,廿五间园所在的封丘门北面一带,多是富人的园林别墅,作息更较寻常百姓来得晚。
  今日却是罕有的例外。五更天不到,廿五间园内便已是灯火通明,所有婢仆忙得不可开交;要不多时,城尹大人梁子同与流影城主独孤天威在大批随从簇拥下,浩浩荡荡开往北门,径朝阿兰山莲觉寺去。
  那捞什子“三乘论法大会”可不是为老百姓办的,只有受邀的王公贵族、豪门仕绅才能与会,上山朝觐的礼数与入宫面圣没什么不同,一样是天未大亮,便赶至阿兰山下递交名帖,待东海道臬台司衙门的人按官衔爵位,一一唱名放行,再由戍警的金吾卫士导引入场。还没轮到的,恁是高官厚爵、王公将相,都得乖乖在山脚下的野棚里待着,谁也大不过皇后娘娘。
  这对没资格接近阿兰山的平民百姓而言,未始不是件好事。大队人马风风火火地出了城门,偌大的廿五间园周遭又恢复平静,连大门前翎羽插冠、手持水火棍的四名城衙公人都恢复平日懒惫的模样,或坐或倚,拄着一边漆红一边漆黑的水火棍猛打瞌睡。
  其中一人没甚睡意,正自无聊,见对面树下有个小摊子,一名黝黑粗壮的少年挑了竹筐担子,也不懂吆喝叫卖,戴着斗笠呆呆坐在树荫下,只是那竹筐里不知所贮何物,频频飘来热炭香,嗅得人饥肠辘辘,满肚子枵鸣擂鼓。
  公人冲他招招手,“喂,你!过来!”
  少年愣了愣,左右张望,听那公人又喊几声,才知唤的是自己,赶紧挑了担子上前。他前后的竹筐里各有一只大瓮,其中一只瓮里装满烧红的木炭,浓厚的炭香一靠近,其余三名公人鼻翼微歙,也接连醒过来。
  “我问你,你那炭炉里煨的什么?不老实交代,老爷打你板子!”唤人的那名官差故意板起脸,狠霸霸问。少年惊呆了,支支吾吾说不出口,另一名衙差看不过眼,用手肘顶了顶同僚,低道:“你没认出么?这摊是徐老头的。”
  那人经他一说,不觉恍然。“徐老头?你是说那个徐......他闺女不是......”见同伴面色微变,想起“那件事”上头是下过封口令的,怕是自己无意间旧痂掀口惹上麻烦,然而毕竟面子放不下,仍端起公门架子,瞠视少年:
  “你是徐老头什么人?”
  方才应口的另一名官差面露不忿,咕哝道:“你管他是谁?赶远些便了,别给大伙儿找事!”那人听同僚叨念,更加拉不下脸,伸手一拦,冷口冷面道:“你别。爷爷呢,就弄清楚他是什么来头!几天都在这儿鬼鬼祟祟的,指不定是贼。”
  少年吓坏了,哆嗦道:“官......官老爷!我......我不是贼!那徐......徐老头病倒啦,说、说要钱治病,顶......顶了摊子给我。别的......别的我不知道!大老爷明鉴,大老爷明鉴!”那人一听放了心,得意洋洋,回头笑顾同僚:
  “是不是?我说嘛,徐老头只一个水嫩嫩的闺女,哪来的黑小子?哈哈哈哈。”见同僚无言转头,心中老大没趣,又问少年道:“喂,你顶了人家的摊,还卖不卖豆腐脑儿?弄几碗给爷们儿尝一尝,滋味好的话,便准你在对面摆摊营生;要坏了爷爷的胃口,打断你两条腿!”
  少年面色铁青,从后筐里取出瓦盅和一块薄薄的小铁片,揭开瓮盖,一股温热饱满的豆香扑鼻而来。他以薄铁片利落地在瓮里刮了刮,斜斜抄起几抹云条乳膏似的雪白豆腐脑儿,往盅里一搁;前筐炭瓮就是现成的火炉,架上一只浅底铁镬,舀一勺用口蘑、带肉牛骨熬成的高汤,加入切细的木耳、榨菜、香芹末子,以冷水调匀的绿豆粉打卤,往盅里一浇,再搁点蒜汁红油绿葱珠,一碗鲜香扑鼻的牛肉豆腐脑儿便完成了。
  官差人手一盅,那覆在豆腐脑儿上的,以绿豆粉、高汤及酱油打出来的卤芡橙红透亮,酱色酥莹如琥珀,匙羹舀落,那卤竟丝毫不泄,仍是盈盈润润地裹覆着豆腐脑儿,葱蒜香被滚烫的卤芡包着一蒸,与豆腐脑的香气、高汤里牛肉口蘑的鲜甜层层迭迭,极富层次。
  为首的公人尝了一口,双目微亮,本欲赞声“好”;又觉才吃一口便软了嘴,难免叫吴老七看不起,传将出去,以后还要做人么?干咳两声,哼道:
  “卤打得不错,但那是锅铲的工夫,学得快。你这豆腐脑儿比起摊子的原主,卤水未免太过,不如过去软滑细嫩,又有苦味儿。徐老头的豆腐脑儿是一绝啊,又香又滑又白又嫩,同他那水灵的闺女一般模样。”口气说不出的淫猥,其他二人听得笑起来。
  先前与他斗口那吴老七尝了一匙,蹙眉道:“是么?我倒觉得挺好。硬些饱嘴有弹性,配上卤芡葱珠口感十足,未必便输了。”正往衣里掏着铜钱,却被为首的官差拦下:“吴老七,合着你同我劳有德干上了,是不?你这是干什么,给你家俩小子积阴德?”另外两人也投以质疑的眼光。吴老七咂咂嘴没接口,低头将豆腐脑儿吃了个干净。
  那官差劳有德压下了他,益发气焰高张,将残盅迭成一摞,见少年伸手来接,冷不防地手一松,“匡”的一响,四只瓦盅在少年脚边摔得粉碎。
  “你这豆腐脑儿烧得不坏,腿子便不打啦,先寄你身上。以后见爷们当差,先烧几碗孝敬,下回再让爷招你,我打烂你的摊儿!”明对少年说话,却有意无意瞟了吴老七一眼,笑意森冷。吴老七知他恼自己多口,再纠缠也只是拖累少年受气而已,索性视而不见,拄着水火棍打盹。
  “多......多谢老爷。”
  劳有德哼笑。这小子不坏,比徐老头识相多了。
  要是他乖乖把闺女送府里,至于闹出人命么?什么样的爹妈养什么样的崽,老的小的一般不识相。城尹公子也非不怜香惜玉,廿五间园里忒多千娇百媚的小尼姑,虽说不上光宗耀祖,起码吃好穿好,还能给家里捎银子,多少人家抢着把女儿送来,就怕公子爷看不上。你徐老头什么玩意儿,装得忒清高!
  “瞧你年纪不大,”他搔搔下巴,怪有趣地打量少年。“本来是干什么的?”
  少年不敢不答,起身在短衣上抹了抹手,低道:“回老爷,在肉铺里打杂。”
  劳有德有些诧异。
  “屠夫的营生好挣钱哪,怎不接着干?”
  “回......回老爷,小人怕......怕杀生,听了人家的劝,改做不见血的营生。”
  官差们面面相觑,静默了一会儿,突然爆出笑声,个个捧着肚子前仰后俯,连吴老七听着都不禁摇头,嘴角微微上扬。劳有德大笑道:“就你这出息,卖豆腐脑儿合适。还不快滚?”
  少年忙不迭将破瓦片收拾好,挑着担子回到树下,被廿五间园的官差一闹,一时也没人敢光顾。少年取了条破旧棉巾拭着满头脸的汗,巾上仿佛还嗅得到一缕淡淡的脂粉香,但他知道巾子的主人不用胭脂水粉,那是她身上的香气,天生便这般好闻。
  他不知不觉停下动作,怔怔坐在树下,回过神时左手已伸入筐底,握住预先藏好的解腕尖刀。就是今天了,少年心想。双双姑娘,你在天有灵,保佑我一定得手,让我剜了那畜生的五脏六腑,开猪膛似的摊满一档,以告慰你们父女俩。
  筐底除了磨得锋利、用布层层裹起的尖刀外,还有一小瓶粗劣的土酒。他对劳有德说了谎话,在城北金桥李家的肉铺里,他从来都是最受器重的学徒,凭一把尖刀便能杀猪解牛。是双双姑娘不爱见血,每次光临豆腐脑摊前无论洗过几次手,她总能嗅到淡淡的血味。
  “不如我不杀猪了,来学......学做豆腐脑儿吧?”有一回,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问,说完立刻低下头,不敢看她俏丽的脸蛋。双双姑娘却只是把他那盅豆腐脑儿搁边上,笑道:“做豆腐脑儿很辛苦的,挣不了几个钱。你年纪轻,前程远大,干什么都比这个强。”
  他对自己当时的犹豫退缩,感到无比痛悔。
  如果那日我在的话--他不止一次如是想,然后自她受辱咬舌、溅得一屋是血的恐怖梦魇之中惊醒,带着满脸的汗渍泪水。
  可惜人生无法重来。如果还有重来一次的机会,他一定不在意自己其貌不扬,不管双双姑娘只当他是每天来吃盅豆腐脑、闲话家常的客人,死也要向她表明心意,那怕什么都得不到......
  杀人毕竟与杀猪不同,他原以为自己需要饮酒宁神,谁知事到临头,心底居然一片寂然,甚至隐隐期待着得手之后的死亡与解脱。
  少年连碰都没碰土酒,正要取出裹刀的布包,瞥见不远处的街角,一名裹着破旧斗蓬、身后背了块床板还是长凳之类物事的汉子,双手抱胸蹲在墙边,精亮的眸光直勾勾地瞅着自己--或说飘着炭香的豆腐脑儿瓮。
  那人已蹲在那儿三天......不,或许更久,只是三天前他才留意起这厮来。少年没读过书,说不出“风尘仆仆”四字,但那人就像是走过了几千里的荒野,并非如乞丐般腌臜,而是满身风霜,透着说不出的阑珊倦意,稍望得一眼,便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起家来。
  像越浦这种富饶大城,乞丐可比穷乡僻壤多。少年看过背草席、背铺盖,甚至背几凳等家生的都有,但那人背的物事极怪,足有半人多高,轮廓像是面大楯,又像港口大船所用的巨锚,总之十分厚重,外头用粗布层层裹起,委实看不出是什么。
  他该是饿了罢?少年想。
  双双姑娘走了之后,他辞去肉铺档的差使,揣着东家给他的五两银,跟着徐老头学了大半年,直到徐老头咽下最后一口气,还是他替老人裹的草席掘的坑,一抔一抔地覆着土。老人上门讨女儿,被官差打得遍体鳞伤,能撑过半年,靠的约莫是心中那股子冤。
  这大半年里他们很少说话,兴许也不知该说什么,原本便只是卖豆腐脑儿和买豆腐脑儿的两个人,谈不上熟稔。
  徐老头的活儿不简单,当年他自己拜师做学徒,光浸黄豆磨煮豆浆就学了整整三年,更别提打盐卤,每一步都是心血和功夫;然而不知为何,少年硬在半年间学上了手,做得有模有样。真是怪了,老人想,明明是个没心眼的,也说不上什么天分。
  徐老头从没向他说过一声“谢谢”。
  像这样的年轻小伙,徐老头见多了。个个都是为他那如花似玉的女儿而来,就算盅里盛的是馊水猪食,照样吃得有滋有味,当真糟蹋了他的好手艺......只有他,在双双死后舍弃了能挣钱的肉铺档差使,来到他这苟延残喘的垂死之人身边,重新执起浸煮黄豆的锅鼎,耐着性子磨豆熬浆。
  他们心里想的是一件事,只是都没说出口。
  城尹大人梁子同的公子梁成武喜欢吃咸豆腐脑儿,人尽皆知,及至梁公子惊觉徐老头居然有个标致的女儿之时,已然吃了他几年的牛肉豆腐脑儿。双双出事后,徐老头被打了个半残,廿五间园外便无人再卖这软滑鲜润的可口小吃。但人是有瘾的,就像梁公子并没因为弄死了个摊贩的女儿,从此吃斋礼佛,不再对标致的姑娘下手。
  少年定了定神,动手调配了一盅热腾腾的牛肉豆腐脑儿,端到对街那人跟前。
  “你饿坏了罢?”少年并未因为舍人,显出趾高气昂的优越姿态,倒像交代后事似的,带着某种沉静的觉悟和了然。“慢着吃,不收你钱。小心烫口。”
  那人双手接过,举盅朝他微微一敬,以调羹一匙一匙送入口中,闭目细辨滋味。少年忽然觉得有趣:这人远看像乞丐浪人,近看才发觉他一点也不脏,举止温文,隐有股说不出的贵气,眸里精光慑人,毋须开口便能让人生出敬畏,倒像是什么微服出巡的大人物似的。
  怪的是这样出众的气质,与那身征尘满布、风霜历历的旅装又无扞格,仿佛生来就该是这样,丝毫不显突兀。汉子约莫四五十岁--也许实际更老些--留着满脸落腮胡,却非根根突出如硬戟的“燕髭”,胡根柔软浓密,带着绸缎似的润泽。
  近距离一瞧,其实大汉生得鼻梁挺直、下颔方正,配上旅装密髯,平添几许江湖气息;刮去野人般的大部胡须,换上绣金袍子玉扳指,说是王公侯爵也有人信。
  他一口一口慢慢吃完,双手奉还瓦盅,取出帕子轻按嘴角,拍去沾上胡子的些许残羹。少年更觉得这么做是对的:在人生将尽的当儿,他很高兴自己亲手烹调的最后一碗豆腐脑儿给了一位知味之人,而非园外那些凶狠的官差。
  “卤打得好。”半晌,浪人睁开眼睛,精光迫人的眸子里似有一丝笑意,但口吻认真严肃,浑无半分轻佻。“但豆腐脑儿的盐卤勾得太过了,质地稍硬,还带有一丝卤水的苦味儿,殊为可惜。”
  少年苦笑。
  要不是此地与大门相距甚远,语声难及,他几乎以为大汉是听了官差的话才这么说的。“明儿你试试勾薄些。都说:“豆腐新鲜卤汁肥,一瓯隽味趁朝晖。”口感过硬,可惜了你这轻易不泄的好卤芡。”大汉忽想起什么,从怀里摸出一吊新钱递去,笑道:
  “我忘了给钱。在我来的地方,我们这样的人是不使钱的。”
  看来......还真的是乞丐。少年摇摇头。“都说了不收你钱。”
  “收下罢。”那人笑道:“我明儿还来吃,总不能都不给。”
  “......明儿不开张。你别等啦。”
  “那后天罢?”
  少年突然烦躁起来,端了空碗回头便走。
  “杀人的血味儿,和杀畜生是不一样的。”
  少年愕然停步,回见那人仍是双手跨膝踞于墙角,嘴角抿着一抹笑。
  他不得不走回去,悄悄将手伸至腰后,握住藏于衣下的解腕尖刀--若浪人大声叫嚷起来,他便没机会杀进园里了。为了那捞什子论法大会,越浦几千名官差全出了城,廿五间园只剩下梁家的护院武师,当中还有大半跟着城尹大人上了阿兰山。
  梁成武那畜生身边之人,再不能像今天这样寡少。这是唯一的机会。
  (亮出尖刀,或许能教他别声张?)
  浪人似乎读出他的心思,早一步抬头,笑道:“你认识徐老头多久了?三年,还是五年?”
  少年一愣,讷讷道:“两......两年罢。”其实远远不到。算上两人真正相处的这大半年,他知道有徐老头、有这豆腐脑儿摊子,以及美丽出尘天仙也似的双双姑娘,至多一年加一点。就这么承认自己与徐家父女其实一点也不熟,意外地令少年感到挫折。
  浪人笑着点头。“过去我来越浦,总会光顾徐老头的牛肉汤豆腐脑儿,他女儿还这么小的时候......”他蹲着往眉眼处一比。“我还抱过她。这几年我甚少履迹东海,不想当年的小女娃儿,都出落成大姑娘啦。他们父女俩都是你葬的罢?能不能带我拈炷香?”
  少年深吸了口气,抚过心头又被掀起的一片刺疼。“城南徐家祠堂。你找管事的徐先生问问,他会带你去。我......我今儿有点事。”回头便走。
  “为了一名素昧平生、已然香消玉殒的女子,这么做值得么?”浪人叫住了他,眸中精光暴绽,仿佛沉睡深林的猛虎雄鹰突然苏醒,一字一句都如铜瓜铁锤,重重敲上少年的心版,带着王者一般的慑人威仪,直迫得少年无法喘息:
  “你是她的什么人?是手足、是情人,还是尚未完婚的夫婿?你和徐老头又是什么关系,便要报仇雪恨,轮得到你么?强自出头,是想做英雄?徐老头的女儿若还在世,她会希望你为了替她报仇,牺牲宝贵的性命?”
  少年被连珠炮似的一串急问,不由瞠目结舌,片刻才摇头道:“我没读过书,只会杀猪宰牛,你问的这些,我一个也回答不了。但这事无论谁来问我,再多问我几百几千回,结果还是一样的。我想为双双姑娘做这件事。我只能为双双姑娘做这事了。我只想......只想讨个公道。做不了这事,我一辈子睡不好觉。”
  那人凛凛直视,见少年竟不心虚回避、反而益发坚定起来,冷冷道:“你的行为只得一个字。知不知道是什么?”
  “......是“蠢”罢?”少年苦笑:
  “以前在肉铺,东家常这么说我。”他心知东家对他是极好的。未满师的学徒突然说要走,决计拿不到白花花的五两,就算剐了上档也不值这么多,通常是一顿棍子打将出去,风声一放,一辈子都别想回这行当。
  “你错了。”那人露齿一笑。少年这才注意到他说话有种怪异的口音,脚上的长袎毡靴尖端微翘,怎么看都不像东海本地,甚至央土的款式。“是“义”。你的付出不为自己、不求回报,不在意自己力量渺小,微不足道,只要是该做的事,牺牲性命也想完成,这就是“义无反顾”。”
  那人正色道:“义,是一种高贵的特质。它存在于你的血脉里,终生奔流不息,在软弱时给予力量,在迷惘时指引方向。不是每个人都能拥有如此珍贵的天赐之血,即使拥有,也无法靠娶妻生子将血脉延续下去。“义”是信念,义之血脉,也只能靠信念传承。”
  “义......的信念?”少年喃喃道。
  “在南陵有群人,他们和你一样,流着高贵的凤凰之血--那是南方对“义”之血脉的敬称--与南陵诸封国的国主,同属羽族最高贵的凤之族裔。为了捍卫这份珍贵的信念之血,也为扫除世上的不公不义,他们发誓不娶妻、不荫子、不封爵、不蓄财,荣辱休止,身无长物,终生不渝地奉行这个“义”字,直到阖眼。”
  少年听得迷茫起来,片刻才道:“你......你是这样的人么?”
  “我是。若你愿意,也能成为那样的人。”那人站起身来,少年才发现他生得高大修长,腰窄膀阔,柔软的厚髯浓发迎风飘飘,衬与背后大楯也似的巨物,纵无金缕玉带,仍有着难以言喻的肃穆威压。
  他将蒲扇一般的大手放在少年的肩膀上,眸中笑意温煦。
  “你知道是谁让我来的?”少年摇摇头。
  “是金桥肉铺李的东家。”浪人咧嘴一笑。“他说有个可爱的学徒走了,说不定要做傻事,怎么也劝不下,心里十分挂念。是他同我说了徐老头父女的冤屈,还说这一年多来你天天往廿五间园外跑,只吃一碗豆腐脑儿就走人,只为瞧徐老头的闺女几眼。东家说没见过你那么傻的,喜欢便央人提亲哪,他给你准备了一笔钱,只等你开口。”
  少年一愣一愣,泪水忽如涨潮,突如其来地溢满眼眶。
  “你现在舞刀冲将进去,拼着性命不要,或可刺死那梁成武,然而赔上一条性命不说,难保不牵连无辜人等。万一他的婢仆里也有忠义之人,同样拼着性命不要,也想要阻你一阻,你杀是不杀?”
  少年为之语塞。
  “暗藏尖刀,身死酬仇,那是刺客的行止。刺客可以报仇雪恨,却不能令正义伸张。”那人潇洒一笑,眸光豪烈起来,焕发着难以形容的炽烈光彩,令人胸中血沸:
  “能贯彻“义”之一字,济弱锄强、衡天卫道的,是游侠!”
  ◇  ◇  ◇
  三乘论法的会场,设于莲觉寺的正殿“觉成阿罗汉殿”前。
  偌大的广场上遍铺大片的精磨青石砖,被初升的朝阳一映,古朴温润的暗青光华中似有点点金砂,剎时令人有“足踏西天雷音寺”之感,不止坐上高台的王公贵族赞叹不已,连沿山拾级的各级官员见了,亦都心摇神驰,久难自己。
  觉成阿罗汉殿两侧各有一宏伟偏殿,唤作“十方圆明”、“诸漏虚尽”,三殿呈“冂”字形夹着广场,场内的三座高台依殿势而建,左右两台分作阶梯似的五层,高逾三丈,居间凤台更是直接以觉成阿罗汉殿的阶台为基,搭起四丈来高的髹金镂空彩楼,可容纳五百名金吾卫士层层环绕,围得铁桶也似;顶端四面垂纱,供皇后休憩听法。
  广场中央有座丈余高的五瓣莲台,是佛子与诸位高僧上台说法处。至于莲觉寺举寺上下,俱都张灯结彩,妆点得金碧辉煌,自不待言。
  筹办大会期间,莲觉寺的显义和尚忽传中风噩耗,令抚司大人迟凤钧错愕不已,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,几次登门没见着人。好不容易病情稳定了,迟凤钧亲临寺中一探,果然显义形容枯槁,瘫在床上人事不知,非是借故装病,急坏了焦头烂额的抚司大人。
  所幸几名“显”字的青年僧人十分能干,不但接手张罗,还将显义收藏的法会资金悉数拿出,再加上越浦乌家的银两奥援也及时到位,总算得以增派人手,赶在佛子指定的时间布置完成。连慕容柔见了,也忍不住点头:“人手、场地均是有条不紊,迟大人辛苦。皇后娘娘见得如此盛况,亦当凤心大悦,上表朝廷,为迟大人记上一笔功劳。”
  “岂敢岂敢!”迟凤钧整个人瘦了一圈,原本就清癯的面颊更是微见凹陷,心力交瘁全写在脸上,不觉苦笑:“忒大的差使,下官不敢居功,只求无过。阿兰山下的警跸安全,全靠将军啦。”
  慕容柔面无表情,随行的适君喻拱手道:“抚司大人客气。金吾卫把守山道,严密管制,连我家将军都只能带上这么点人来,今日大会定是滴水不漏,安全得紧,大人毋须担心。”
  自皇后娘娘驾临栖凤馆,阿兰山便只任逐流的金吾卫得以出入,无论慕容柔从谷城大营调来多少人,永远只能驻扎在山下;及至佛子抵达东海的消息传来,为加紧布置场地、打杂办事,金吾卫又征调数千名越浦及附近大小郡县的衙役上山,由越浦城尹梁子同负责指挥,协助迟凤钧处理大小事宜,独独不让镇东将军府插手。
  连慕容柔想抽调万名铁骑增援骁捷营,以备不时之需,皇后娘娘也有意见,派任逐流传口谕,让将军“勿扰军民”。慕容柔只得把这支万人队部署在越浦城外,万一阿兰山生出事端,比之百里外的谷城大营,总能就近相应。
  身为东海文武官员之首,慕容柔天没亮便抵达阿兰山下,随行的除了将军夫人沈素云与随行女伴,还有率穿云直的“风雷别业”之主适君喻,以及李远之、何患子、漆雕利仁等小三绝。以他堂堂东海一镇封疆大吏的身分,排场实不能算大,谁知山脚金吾卫一拦,传达娘娘的旨意:世袭王侯、宗室封爵者,可携随从三十人上山;朝廷一品大员,可携二十人,以下依品秩递减。
  适君喻心头火起,强按怒气,抱拳道:“都统大人,我家将军节制东海,手握精兵十万,虽非宗室,亦属栋梁。不说排场,便为今日大会之贵宾安危,带支百人队上山去,似也不为过。”
  那金吾卫士瞥了瞥手里的名册,休说““奔雷紫电”适君喻”七字讨不了什么人情,怕连慕容柔的面子也不肯买账,仗着有皇后和金吾郎撑腰,不冷不热随意一拱,皮笑肉不笑道:
  “适庄主,真是对不住,小人有皇命在身,上头怎么交代怎么办。适庄主的手下非是官署正制,放这二十人上去,算小人拧了脑袋别腰上,再多没有啦,还望庄主见谅,勿要为难我等。”
  漆雕利仁指着那人,露出白森森的牙一笑,回顾李远之:“他说不要脑袋啦,不如我帮他罢,嗯?”李远之铁青着脸,低声道:“别添乱!这个人不行。”漆雕难掩失望:“又不行?”
  慕容柔无意冲撞皇后一系的人马,摆了摆手,索性只携二十人上山。迟凤钧见他身边随从寥寥,怕任逐流是来真的了,被适君喻挤兑得面上一阵青一阵白,连慕容在皇后跟前都说不上话,何况自己?正想好言劝慰,慕容柔却似不怎么在意,只问:
  “迟大人今儿见过娘娘了么?”
  迟凤钧一愣。“下官一早去栖凤馆,晋见过娘娘了。只恐扰了娘娘用餐梳洗,没敢多待,请过安便即离去。将军何出此问?”慕容柔淡淡一笑:“也没什么。坊间流传,说娘娘近日凤体欠安,想向迟大人打听一下,看看娘娘面色如何,需不需要在越浦另觅良医国手。”
  迟凤钧想了一想,笑道:“将军还请宽怀。下官虽未亲眼见得娘娘的玉容,但听言语间中气十足,呼喝侍女的口吻亦颇为精神,实在不似有症。民间耳语并无根据,将军莫往心里去。”
  (那便是没见着人了。)
  慕容柔点头微笑,不再言语。
  迟凤钧将镇东将军一行安排在右首高台的五阶首座,慕容入场时,率随行众人于莲台前俯首跪拜,向中央凤台的皇后娘娘行朝觐的大礼,直到看台之上传来“将军平身入座”的宣颂,方才起身,但见台顶藕纱飘飘,仍是不见皇后的身影。
  要不多时,一阵喧闹声自山门外漫入,却是独孤天威与梁子同到了。“哎哟我的老天爷!这不是堂堂镇东将军慕容大人么?”独孤天威虽是皇叔,还是依例行完跪拜礼,抬头一见着他,腆着大肚子爬上高台,高声笑道:
  “敢情东海的兵死绝了,将军只带......我看看,一、二、三......这几只小猫忒寒碜,本侯实在数不来,一数便发冷啊!咦,我家耿典卫呢?莫不是教你给弄死了罢?冤!这实在是太冤了!忒有前途的年轻人,死得可怜哪!”一溜烟跑到看台边,大肚腩往护栏一搁,冲着中央的看台攘臂哀叫:
  “皇......嗝......皇后娘娘!本......本侯要申冤!冤哪!”流影城众人俱都面露尴尬,独无横疏影的踪迹。慕容柔知她蒙召留宿栖凤馆,料想亦随之登上凤台,是以不见。
  独孤天威大吵大闹,旁若无人,梁子同赶紧唤随从将他扶下来,对慕容柔笑道:“侯爷一早便喝高啦,将军勿怪。”慕容柔乜他一眼,淡道:“看来城尹大人接待昭信侯,也是鞠躬尽瘁了。”
  梁子同进士登科,舞文弄墨的本领不逊于这位刀笔吏出身的镇东将军,岂不知他言外之意,射的正是“死而后已”的一个“死”字?扶正乌纱整了整蟒袍,不慌不忙道:“下官今日出城,偶见道旁牛蹄印中竟有鲋鱼,不知将军见否?”
  “牛蹄鲋鱼”四字,指的是死期将至。市井流传:琉璃佛子身怀密诏,抵达东海之日,便是镇东将军府易主之时;届时须是将军无头,抑或十万精兵易帜,犹在未定之天。
  民间耳语固不足信,但梁子同是中书大人心腹,自接管越浦以来,这天下五道首屈一指的河港重镇,涓滴油水均未沾过慕容柔的口,直接由梁子同派人解往平望,镇东将军只好变着花样,从五大家身上刮出膏脂来。这话自梁子同口中说出,威吓之意更加露骨,今日封山的又是中书大人的亲弟任逐流,闻者若胆魄不足,怕已是愀然色变。
  慕容柔仅只一笑,怡然道:“东海何处不见鳞介?我倒没特别留意。城尹大人善修佛法,想必已上奏朝廷,欲决央土三江大堤,引水来救鲋鱼了?”梁子同听出他话里“远水救不了近火”的意思,想起这位镇东将军手段雷厉,常情难度,悻悻闭口,一径冷笑。
  与会的达官显要一一向中央主台行大礼之后,次第入座,忽听一声长长的号角呜鸣,杂以锣钹经声,饶富异国风情。
  山门之外,礼宾官大声诵唱:“镇南将军--到!南陵僧团--到!”远远抬来一乘通体饰银、珠光宝气的软轿,缀满玛瑙翡翠的织锦篷盖之下,似是踞了个小小人儿。及至近处,众人才发现轿上之人一点也不小,生得身躯奇胖,腰围足有三两名成年男子之阔,肤色乌黄,布巾缠头靴尖弯翘,服饰充满南陵风味,连好用香料的习惯也是;软轿之至,迎风送来一股浓烈的焦檀熏香。
  他之所以看起来小,盖因软轿大得惊人,足足要十六人合抬,竟比一辆双驾马车还要大。软轿在莲台前停落,轿上的肥胖男子带着一名六、七岁的男童滚落地面,伏首叩拜:
  “臣--镇南将军蒲宝,叩见皇后娘娘!娘娘千岁、千岁、千千岁!”
  高台之上,左金吾卫中郎将任逐流身着正三品紫袍,佩金鱼袋,足蹬官靴、腰跨飞凤剑,似是倾耳听罢纱帐里皇后娘娘的旨意,朗声道:“承旨:镇南将军蒲宝远道而来,跋涉辛苦,平身!”他内功深湛,声音远远送出,纵是场上千人熙攘,仍是清晰可辨。
  “谢娘娘!”蒲宝携了男童,一路气喘吁吁地爬上高台。慕容柔垂眸一瞥,冷哼道:“去南陵看守驿馆,倒成了蕃子模样。”身畔沈素云好奇心起,低声问:“那便是镇南将军蒲宝么?那位......是他的孩子?”
  慕容柔眉心微蹙,片刻摇头。“他不是会随身带儿女的那种人。”
  片刻,蒲宝终于爬上五层台顶,身后随从一批一批涌上,将露台挤得水泄不通,随手一数竟有百余人,排场不可谓之不大。
  独孤天威哇哇大叫:“不是说世袭王侯、宗室封爵,可携随从三十人,区区一名镇南将军,怎让他带了个戏班子上来?”蒲宝得意洋洋,鼓槌般粗短的手指卷着唇上两撇翘胡,呵呵笑道:“本将军此番带了南陵十五国的僧团、使节前来,光是封国宗室便有十来个,我让他们一人分我十五名随从。没法子,胖子怕热又容易喘,人手不够,连轿子都扛不上山。”
  独孤天威不禁失笑。“他奶奶的!原来是买人头充场面。忒也丢人的事,你干了便干了,居然还有脸说。”
  蒲宝好不容易坐定,隔着独孤天威投来一瞥,遥遥笑道:“慕容将军!许久不见啦,听说你最近给流民搞得挺头痛啊!念在你我份属同僚,若须本将军援手,不妨直言。上天有好生之德,若将百姓驱入死地,恐伤朝廷教化,大是不美。”
  慕容柔从容笑道:“皇上圣明,天下大治,将军一口一个“流民”所指为何,恕本镇听不明白,还请将军指点一二。”蒲宝嘿嘿笑道:“我不知道哇,我也是到了东海才听人说起。原来没有么?没有就好,没有就好。”
  独孤天威听他二人隔空驳火,唾沫星子都掉自己头上了,心中不是滋味,干咳两声,找了个空子插口:“蒲胖子,你在南陵忒多年,就只搞出这么个儿子?长得和你又不像,带出来现什么眼?”他在旁人眼里是胖子,坐到蒲宝身边突然一点也不显得胖,赶紧一口一个“蒲胖子”,丝毫不肯浪费。
  沈素云听他言谈粗鄙,又拿孩子来说笑,大为反感;仔细一瞧,才发现他说得没错,当真是半点也不像。
  那孩子生得唇红齿白,眉目甚是清秀,虽不过六七岁年纪,神色却颇为老成,见现场忒多达官显贵、声势浩大,未露一丝惊怯;紧皱的眉心正中央有道鲜红印痕,宛若剑迹,却是天然生就,十分特别。
  男童身上衣履清洁,头发也梳得齐整,衣料却非绫罗绸缎等昂贵织品,若是镇南将军之子,断不致如此。蒲宝嘻嘻一笑,摸了摸那孩子的发顶,怡然道:“君侯有所不知,去年这孩子在镇南将军府之前拦轿喊冤,说他阿爹教人给杀了,让本将军替他报仇。”众人尽皆称奇。
  独孤天威诧然道:“看不出啊,蒲胖子。你什么时候变得忒有天良,也替人昭雪沉冤了?你要没补最后一句,他爹十之八九是你杀的。故事里总要有个反派不是?”
  蒲宝也不生气,笑瞇瞇地摇手。“这回还真不是我啊!我问这孩子:“是谁......杀了你爹呀?”他报了那人的名号,吓得本将军差点尿裤子,原来是个惹不起的大麻烦。”
  须知南陵一道封国林立,形势复杂,千年以来自行其是,未受过央土皇权的实质统治。自金貔朝在青丘国大败,落得六军崩溃、帝王身死收场,历朝历代对土地无比广衾、风俗大异外地的南陵全境,就只剩下成为“名义上的宗主国”的兴趣。到了太宗时,颇有混一东洲的壮阔雄心,励精图治,对内拔镇撤藩,频频对西山韩阀施压,对外亦向北关、南陵等两道用兵。
  可惜太宗朝的武功乏善可陈,北关最后还是仰仗了染苍群所筑的婴城,免蹈碧蟾王朝的覆辙;南陵诸国彼此倾轧,斗争不休,对抗外敌倒是口径一致,白马王朝陈兵交界,打了几场不痛不痒的小仗,太宗皇帝终于认清南陵不是可以征服的土地,匆匆接受诸国输诚,带着兵疲马困的大军败兴而归。
  直到一个人的出现,这一切才突然发生戏剧性的转变。他的名字叫段思宗。
  这位本是南方小县焜阳县丞出身、日后享有“策士将军”美名的南陵节镇,充分利用他过人的才智,凭借着一枝健笔,成功介入了复杂的诸封国情势,并发挥足够的影响力:借兵平叛、调解纷争、扶植国主、分化旧盟......自此,白马王朝的宗主权深入南陵,而不再只是一纸虚文。在段思宗被召回平望,形同软禁失意而死之后,镇南将军府依旧维持他留下的传统,无有兵权;说是开府建牙,其实更像使馆。
  虽说如此,镇南将军到底是封疆大吏,官居一品,光名号就能把现任将军吓得屁滚尿流,不知是何许人?
  蒲宝话一出口,连慕容柔都不禁侧目,暗自留神。一身珠光宝气的镇南将军面不改色,气定神闲道:“那人的本领大得很,身分又高,在南陵可比国主王侯,我是打也打不过,又不能揪几个国主发兵围死他,只恨话说得太满,真个自打嘴巴。”
  “你打的主意还真够卑鄙的。”独孤天威探头冷笑。
  “这算哪门子卑鄙?还有更卑鄙的!”蒲宝啧啧摇头。“他爹同那人决斗之前,居然签下无遗仇生死状,若是不幸落败,还托那人照顾他儿子。他妈的!这下可好,板上钉钉,想栽他个“滥杀无辜”还不成,没戏!”
  “......你是说他卑鄙,还是你卑鄙?”独孤天威听得都没谱了,一下搞不清楚主从。蒲宝正要说到得意处,全不理他的挖苦,嘿嘿笑道:“所幸老天有眼,竟让本将军想到一个法子,三两下便解决了这个难题。”
  “什么法子?”
  “我让这孩子捡了颗石头扔我。”
  独孤天威不禁失笑。“我虽然很想说“扔得好”,不过恕本侯驽钝,实在看不出扔你一石块算什么好主意,拿这个诓孩子未免不厚道。”
  “拿石子扔镇南将军就是行刺,行刺镇南将军是死罪!”蒲宝大笑:
  “刑审定案,毋须等候秋决,立时便能斩首弃市,绝不容赦!那人既然签了无遗仇生死状,岂能放着托孤的责任不管?只得请我高抬贵手,放了这孩子一马,说什么“只消不违侠义道,什么事都肯做。”
  “我对孩子说:“要杀他呢,我是办不到的,估计世上也没几人能办到。不过世上比死还难过的事情可不少,咱们教他生不如死,也算为你爹报仇啦。””伸手去抚男童的发顶。男童侧首避过,小脸上阴晴不定,不知正转着什么心思。
  他说得洋洋得意,现场却是一片静默。片刻独孤天威才摇头嗤笑:“教你想出这么阴损的法子,这天真是没眼了。”蒲宝乐不可支,显是把这话当成赞美。忽听一把清脆的喉音道:“这孩子......叫什么名儿?”却是沈素云。
  众人被她动听的语声吸引,纷纷转头。蒲宝性好渔色,早听说镇东将军夫人容颜倾世、丽冠群芳,人称“三川第一美人”,丝毫不觉唐突,乐得与她隔空攀谈:“他姓虔,至于名字嘛......喂,你叫什么名儿?本将军日理万机,记不了细琐小事。”男童嘴角紧抿,面色阴沉,竟来个相应不理。
  沈素云怜他年幼失怙,不幸撞在蒲宝手里,被当作挟制他人的工具;换作旁人,或可利用丈夫的权势,将孩子抢救过来,但蒲宝与慕容柔同属天下四镇,官衔无分轩轾,此法恐不可行。她对官场纵无涉猎,也看出蒲宝不与相公相善,只得打消念头,褪下腕上的金丝镯子,交给身畔的红衣少妇:
  “耿夫人,我想送给那孩子一点小玩意儿,权作见面礼。有劳你啦。”
  “是。”
  少妇袅娜而起,众人双目一亮,随即扼腕:这么个雪肤花颜的绝色丽人,方才居然全没留意!镇东将军夫人固然高雅俏丽,然身子纤细,不及少妇玲珑浮凸,腴润可人。这可是天生的尤物啊!
  少妇莲步轻挪,径朝镇南将军的位子走去,所经处众人无不自动分开,让出道路来,个个摒息眦目,呼吸声渐转粗浓,不时传出“骨碌”的吞涎声响,明明场面甚是滑稽,却无人发笑。
  她来到男童身前,拢裙侧蹲下来,丰润的雪股曲线绷紧了滑亮的缎裙,将金丝镯子套在他小小的腕间,柔声笑道:“这是将军夫人送你的见面礼,你好好收着。”男童嗅着她温温香香的吐息,小脸红得像软熟的柿子一样,扭捏道:“我不要。这是姑娘家戴的,我又不是姑娘。”
  少妇笑起来,将金丝掐小了些,以防从他腕上脱落。“这是将军夫人的好意,拒绝别人的好意,人家会难过的。你也不想将军夫人难过,是不?”男童瞥了沈素云一眼,见她美貌温柔,关怀之意溢于言表,胸中忽然涌现一股莫名酸楚,咬牙忍住,沉默地点了点头。
  “既然这样,你便收下,好生保管。”少妇替他整了整衣襟束带,理理鬓丝,笑道:“你好乖啊。叫什么名儿,告诉姊姊可好?我替你向夫人说去,夫人必定欢喜得紧。”
  “我叫无咎。”
  这名艳丽婀娜的红衣少妇,自然是符赤锦了。沈素云爱她陪伴,三乘论法这么重要的场合亦不忘携她同行,慕容柔不忍拂逆妻子,便即应允。符赤锦可不是独个儿来的,弦子照例换上男装,扮成穿云直卫士,混在二十名随从中一并上山,贴身保护将军--自也是耿照的安排。
  符赤锦抚着男童白嫩的面颊,瞇眼笑道:“无咎真是乖孩子。是了,你那个仇人叫什么名字?”无咎尚未回答,一旁始终色瞇瞇地盯着她胸口的蒲宝面色微沉,嘿笑道:“这也是将军夫人要问的么?”状似言笑,眸中殊无笑意。
  符赤锦一凛,忙垂首起身道:“小女子不懂规矩,一时好奇才随口问的。将军勿恼。”慕容柔扬声道:“耿夫人请回。南陵道的闲事,与东海道无关,莫犯在本镇手里,是谁都无所谓。”蒲宝干笑两声,遂不再言语。
  蓦地山门外一阵骚动,礼宾官高颂:“南陵孤竹国伏象公主--到!”一群身披金缕、腰挂金刀的精壮汉子拥着一名高挑女郎进场。南陵富产金银,风俗却尚以白银为饰,黄金多输往北方,换取绸缎、瓷器等奢侈品;蒲宝镇守南陵,连软轿都以银箔贴饰,以融入当地民情。
  这支以黄金妆点的队伍走在南陵使节团的前缘,分外惹眼,然而衬与女郎特殊的发色,谁都不得不承认:唯有耀眼的烈焰真金,方能与那头火焰般的红发匹配!对比之下,白银的色泽太过柔和,完全无法抵挡那头炫目的炽烈红发!
  “这位是......”沈素云没见过那样的发色,忍不住睁大美眸。她生于巨富之门,见识较常女广泛,西山毛族的商人她从小到大不知见过几回,他们的须发都带有一种泛黑的铜红色泽,即使在阳光之下,都不是这种如火焰般张牙舞爪的金红色。这决计不是毛族的特征。
  “孤竹国主早逝,国中由大臣摄政。这位伏象公主是先国主的独生女儿,据说她精于骑射,颇为知书,甚得百姓爱戴,由她即位登基、重掌大统的呼声很高。”慕容柔随口解释。
  那伏象公主果不负其名,雪肌比最上等的乳脂象牙还要白皙,沈素云平生从未见过,甚至想都没想过会有那样酥白耀眼的肌色,加上她鼻梁高挺,五官深邃,身量丝毫不逊于随行的金缕卫士,当真是美貌、英武兼而有之,不禁心折,满怀憧憬道:
  “南陵之人真是特别,居然能有女王。我若生为孤竹国的子民,也想要有这样的女王!”
  “没这么容易。”慕容柔淡然道:“峄阳、孤竹两国历来通婚,已有数代,两家血脉相近,王位正统的问题已逐渐浮现。伏象公主可能是孤竹国主,也可能是峄阳王后,端看谁先找到那样信物。”
  沈素云愕然道:“信物?”
  “嗯,若峄阳先行寻获,便可要求孤竹国履行婚约,将伏象公主嫁往峄阳;如此孤竹余脉未必亲过峄阳国主与公主的子息,日后孤竹一国,岂非峄阳国主的囊中物?反之,信物若扣在孤竹国手里,伏象公主非但不用嫁,还能顺利登基,不管招谁为王夫,子息的血脉都较峄阳浓厚,则国土、宗庙无虞矣。”
  沈素云心思机敏,略微一想,登时明白其中关窍,叹道:“娶妻嫁郎,也有这么多算计么?”触动心弦,眼角不敢多看夫婿神情;勉强一笑,赶紧转移话题。“真希望那信物最后是落在公主手里,要不永远找不着也好。”
  “失于战乱,已不好找了。伏象公主便是以此为由,迄今仍拒峄阳催婚。”
  “那是什么样的信物?”
  “是把宝刀。”慕容柔道:“刀名唤作“神术”。”
  符赤锦闻言一震,耿照对她说过的那些事突然自己兜串了起来,爱郎口中那位红发女郎与眼前红发雪肤、金缕玉带的伏象公主形象一霎重迭,再也清晰不过。
  --是她!
  (原来,她便是南陵孤竹国的伏象公主!)
  ◇  ◇  ◇
  耿照一行六人出了小院,夺路而逃。
  阿妍姑娘身无武功,由韩雪色扶持,偏偏他的内力又几近于无,纵使腿长步阔,却比不上施展轻功冲刺;风篁内腑新创,一条胳膊勾着耿照,半拖半跑,状况也极不妙。相较之下,聂、沐二少因一时大意,被耿照打得吐血,毕竟伤势较轻,沐云色还能帮着掺扶风篁,由聂雨色负责断后。
  耿照的目标,是越浦北门的卫所。
  那里驻扎了超过五百人的城门戍卫,就算不敌黑衣人神出鬼没,北门外还有三十名巡检营铁骑等待接应--这是为防止风篁与奇宫门人的冲突扩大,或任一方抢了碧鲮绡就跑才预作的安排,此际居然派上用场。巡检营的弟兄出自谷城大营的铁骑军精锐,不比寻常兵丁衙役,一什一伍并辔冲锋,连耿照自己都没把握全身而退;指挥得宜,应该制服黑衣怪客。
  按目前的脚程估算,徒步抵达北门最少需要一刻钟,这令耿照无论如何都轻松不起来。
  黑衣人下在他脉中的禁制虽被强行冲破,但原本就已不稳定、如沸水炸锅般的澎湃内息,眼下更是汹涌难制。耿照在奔跑间,不时觉得视界里血红一片,胸口闷胀欲裂,颅中嗡嗡异响竟无止时,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下一瞬间便要破体而出,光是要维持清醒已是不易。
  但他现在不能倒下。
  身为六人中唯一尚称完整的战力,他必须在最坏的时刻挺身而出--
 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来得如此飞快。
  “不好!”队伍最末的聂雨色回头一瞥,蓦地脚下踉跄,几乎栽倒,沐云色赶紧搀扶,蹙眉道:“怎么了,二师兄?”聂雨色抹去嘴角鲜血,冷道:“妈的,阵全破了......这厮好厉害!”忽尔回神,急急推着小师弟,咬牙拔腿:“走......快走!他来了......快、快、快!”
  急促的迭声由一个冷静的人口里迸出,听来倍觉惊心。六人沿着一面白墙向前狂奔,却仿佛不见尽头,耿照心头掠过一抹异悚,回头时不及出声,聂、沐二人无声倒地,随即半身一沉,风篁便已不动;他连擎住“藏锋”的念头都未生出,来人已和他对了一掌,借势掠向前方!
  掌力比预期更轻。或许是因为他体内奔腾的内力......思绪未停,雷殛般的激痛掠过耿照的左半边身躯,仿佛同时被几枚小指粗细的锋锐钢钉贯穿身体,痛得他眼前一白,兀自维持右掌接敌的姿势,左膝脱力砸落地面。
  黑衣人攻击的目标,从来就不是他轰出的右掌。
  耿照仿佛连左眼视物的机能都被剥夺,映入右眼的影像毫无距离感,倒地的韩雪色与黑衣人的身形平平相迭,几乎分不出远近,只有阿妍姑娘被惊怖所攫的惨白娇容越来越大、越来越大......直到一团温软喷香之物撞入怀里,他才本能回臂,堪堪接住佳人。
  韩雪色再一次发挥了易于常人的明断果决,在遇袭的瞬间,将爱侣推给了现场最后一个可能有机会保护她的人,以及她腰间那条碧鲮绡。此一时机的拿捏判断甚至出乎黑衣人意料,竟尔手到功成,间隙不容一发。
  “好家伙。”黑衣人眼带赞许,踢了伏地的奇宫之主一脚,朝倚墙支撑的耿照走去。耿照的左半身已由剧痛转为麻痹,但丝毫无助于出手御敌,他唯一能动的右臂搂着阿妍姑娘,试图用身体遮护她,边拖着麻木不仁的左腿向后挪去。
  绝望如影子般黏着他,自脚下拉出黑黝黝的一片,缓缓向下沉。
  “你做什么?”
  由背后传来的嗓音,嘶嘎里带着尖亢,是个才刚长出喉结、初初变声的少年。
  黑衣人停下脚步。当然不是因为少年,而是少年身畔那名浪人装束、身后背着一面大楯似的斗蓬男子。虽然素未谋面,但他一眼便认出此人是谁,正评估与他为敌会否是此行最大的失误。
  “......救人。”
  浪人回答着少年,一边解下背后巨物的系带,“铿!”一声掼在身前,底部陷地足有三寸,可见其沉。浪人仿佛一点也不觉得重,双掌交迭,拄着那巨楯也似、高至胸膈交界的庞然巨物,满面的柔软浓须里抿着一抹从容笑意。
  --此人善战,更甚传闻。
  (棘手!)
  黑衣人默默增列了一条不战的理由,少年却不知他心中计较,又问浪人:“你怎么知道他们谁是好人,谁是坏人?”
  “行侠仗义,须有足够的智慧。情况紧急又无法分辨对错时,先救弱者,令其无伤,再来论断公道。”那人笑道:“不过这会儿用不上什么智慧,白日覆面、袭击女子之人,肯定不是好东西。你且站旁些,不会耽搁很久。”扯开系结,粗布“唰”的一声滑落。
  那长及胸口、宽逾腰肢,无比沉重的巨物,竟非大楯,而是一把剑。超过三尺的剑柄比杯口还粗,剑锷形如钟磬,比一面手盾还大,两侧伸出犄角般的斜长护手,末端长度超过剑柄的一半,远看浑似隶体的“天”字。
  镂空的剑鞘亦十分古朴,其上镶满龙眼大小的铜钉,恍若钟鼎古器。比成人大腿还粗的剑身插在鞘里,霜亮冷冽的钢色映着铜色,衬与剑柄那两条吴钩戟枝般的斜飞护手,像是个拉长倒写的“鼎”字,耿照蓦地想起一个人来。
  --如天如鼎,剑逾千钧!
  (如果是他......便有救了!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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